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閒,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赏析]
我以前写有《大晏词的欣赏》一文(见《迦陵论词丛稿》),曾经将诗人试分为理性之诗人与纯情之诗人二类。以为理性之诗人其感情乃如“一面平湖”,“虽然受风时亦复縠绉千叠,投石下亦复盘涡百转,然而却无论如何总也不能使之失去其含敛静止,盈盈脉脉的一份风度”。此一类型之诗人,应以晏殊为代表。至于南唐后主李煜,则恰好是另一类型,属于纯情之诗人的最好的代表。这一类型的诗人之感情,不像盈盈脉脉的平湖,而却像滔滔滚滚的江水,只是一味地奔腾倾泻而下,既没有平湖的边岸的节制,也没有平湖的淳蓄不变的风度。这一条倾泻的江水,其姿态乃是随物赋形的,常因四周环境之不同而时时有着变异。经过蜿蜓的涧曲,它自会发为撩人情意的潺湲,经过陡峭的山壁,它也自会发为震人心魄的长号,以最任纵最纯真的感情来反映一切的遭遇,这原是纯情诗人所具有的明显的特色。李煜之亡国前与亡国后的作品,其内容与风格尽管有明显的差异,而却同样是这一种任纵与纯真的表现,这是欣赏李煜词所当具备的最重要的一点认识。
这首《玉楼春》,无疑的乃是后主在亡国以前的作品,通篇写夜晚宫中的歌舞宴乐之盛,其间并没有什么高远深刻的思致情意可求,然而其纯真任纵的本质,奔放自然的笔法,所表现的俊逸神飞之致,则仍然是无人可及的。《人间词话》有一段评语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这一段评语是极为切当的。飞卿之词精艳绝人,其美全在于辞藻字句之间,所以说是“句秀也”;端己则字句不似飞卿之浓丽照人,而其劲健深切足以移人之处,乃全在于一种潜在的骨力,所以说是“骨秀也”;至于后主则不假辞藻之美,不见着力之迹,全以奔放自然之笔写纯真任纵之情,却自然表现有一种俊逸神飞之致,所以说是“神秀也”。这一首《玉楼春》,就是写得极为俊逸神飞的一首小词。
先看第一句“晚妆初了明肌雪”,此七字不仅写出了晚妆初罢的宫娥之明丽,也写出了后主面对这些明艳照人之宫娥的一片飞扬的意兴。先说 “晚妆”,有的本子或作 “晓妆”,然而如果作 “晓妆” 则与下半阕踏月而归的时间、景色不合,而且 “晓妆” 实在不及 “晚妆”之更为动人。一则,“晓妆”乃是为了适合白昼的光线而作的化妆,虽然也染黛施朱,然而一般说来则大多是以较为淡雅的色调为主的; 而 “晚妆”则是为了适合灯烛的光线而作的化妆,朱唇黛眉的描绘,都不免较之 “晓妆”要更为色泽浓丽,所以只用 “晚妆”二字,已可令人想见其光艳之照人。再则,“晓妆”之后或者尚不免有一些人间事务之有待料理,而 “晚妆”则往往乃是专为饮宴、歌舞而作的化妆,所以用“晚妆”二字,还可以令人联想到宴乐之盛况,是则仅此二字已足透露后主飞扬之意兴矣。再继之以 “初了”二字,“初了”者,是化妆初罢之意,乃是女子化妆之后最为匀整明丽的时刻,所以乃更继之以 “明肌雪”三字,则是说其如雪之肌肤乃更为光采明艳矣。看后主此七字之愈写愈健,其意兴乃一发而不可遏。
继之以次句之 “春殿嫔娥鱼贯列”,则写宫娥之众,“春殿”二字足见时节与地点之美,“鱼贯列”三字则不仅写出了嫔娥之众多,而且写出了嫔娥队伍之整齐,舞队之行列已是俨然可想。再加之以下面“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 《霓裳》歌遍彻”两句,歌舞乃正式登场矣。“凤箫”一作 “笙箫”,笙、箫是分别为二种乐器,凤箫则是一种乐器,按箫有名凤凰箫者,比竹为之,参差如凤翼,凤箫或当指此。总之,凤箫二字所予人之直觉感受乃是精美而奢丽的乐器,与本词所写之耽溺奢靡之享乐生活,其情调恰相吻合,如作“笙箫”反不免驳杂之感。再则,如作 “笙”字,则此句前三句 “笙”、“箫”、“吹” 皆为平声,音调上便不免过于平直无变化,如作 “凤箫”,则 “凤”字仄,“箫”字平,“吹”字平,“断”字仄,在本句平仄之格律中虽然第二与第四两字必须守律,然而第一与第三两字之平仄则不必完全守律者也,后主以平仄间用,极得抑扬之致,且“仄平平仄”乃词曲中常用之句式。故私意以为作 “凤箫”较佳。“凤箫”下继言 “吹断”,“断”字,据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 云 “断,犹尽也,煞也”,是 “吹断” 乃尽兴吹至极致之意。再继之以 “水云閒”,“閒”一作 “闲”,又作 “间”,此字自当为闲”字之通假, 至于“间”字, 如果认为乃“间”字之同义字,亦原无不可,但 “间”字多作中间之意,则 “水云间” 乃指凤箫之声吹断, 其音飘荡于水云之间之义, 似亦有可取者, 但“闲”字有悠闲之意, 作 “水云闲”则一方面写所见之云水闲飏之致, 一方面又与前面之 “凤箫吹断”相应, 是箫声乃直欲与水云同其飘荡闲飏矣。 故私意以为作 “闲” 字更佳。
再继之以 “重按 《霓裳》歌遍彻”,“按” 者,乃按奏之意,“重按”者,乃 “重奏”、“更奏”、“再奏”之意,是不仅吹断凤箫,且更重奏《霓裳》之曲也。“吹”而曰 “吹断”,“按”而曰 “重按”,此等用字皆可见后主之任纵与耽溺,而且据马令《南唐书》载:“唐之盛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 罹乱, 瞽师旷职, 其音遂绝。 后主独得其谱,乐工曹生亦善琵琶,按谱粗得其声,而未尽善也。(大周)后辄变易讹谬,颇去哇淫,繁手新音,清越可听。”后主与大周后皆精音律,情爱复笃,何况《霓裳羽衣》又是唐玄宗时代最著名的大曲,又经过后主与周后的发现和亲自整理,则当日后主于宫中演奏此曲之时,其欢愉耽乐之情,当然更非一般寻常歌舞宴乐之比,故不仅“按”之不足而曰“重按”,且更继之以“歌遍彻”也。遍、彻,皆为大曲名目。按大曲有所谓排遍、正遍、袞遍、延遍诸曲,其长者可有数十遍之多,至于彻,则《宋元戏曲史》云“彻者,入破之末一遍也”,曲至入破则高亢而急促, 六一词 《玉楼春》有 “重头歌韵响铮鏦, 入破舞腰红乱旋”之句,可见入破以后曲调之亢急,则后主此句所云“歌遍彻”者,其歌曲之长、之久以及其音调之高亢急促,皆在此三字表露无遗,而后主之耽享纵逸之情亦可想见矣。
下半阕首句“临风谁更飘香屑”,据传后主宫中设有主香宫女,掌焚香及飘香之事,“焚香”易解,至于此句所云“飘香屑”者,盖宫女持香料之粉屑散布各处,则宫中处处有香气之弥漫矣。至于“临风”二字,一作 “临春”,郑骞 《词选》 云: “临春,南唐宫中阁名,然作‘临风’ 则与 ‘飘’ 字有呼应,似可并存。”可是,郑骞所选用的却仍然是“风”字,作“临风”实更为活泼有致,且临风而飘香,则香气之飘散乃更为广远弥漫,不见飘香之宫女,而已遥闻香气之喷鼻,故后主乃于此句中更着以 “谁更”二字,曰 “谁” 者,正是闻其香而不见其人的口吻,恰好把临风飘散的意味写出,至于 “谁”字下又着以一 “更”字,则乃是 “更加” 之意,当与上半阕合看。盖后主于此词之上半阕,已曾写出其所欣赏者: 有目所见之 “明肌雪” 与 “鱼贯列” 的宫娥,有耳所听之 “吹断” 的 “凤箫” 和 “重按” 的 《霓裳》,而此处乃 “更”有鼻所闻之 “临风”的 “飘香”,故着一 “更”字,正极力写出耳目五官之多方面的享受,何况继之还有下面的 “醉拍阑干情味切”一句,“醉”字又写出了口所饮之另一种受用,真所谓极色、声、香、味之娱,其意兴之飞扬,一节较之一节更为高起,遂不觉其神驰心醉,手拍阑干,完全耽溺于如此深切的情味之中矣。
至于最后二句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则明明乃是歌罢、酒阑之后归去时的情景,而后主却依然写得如此意味盎然,余兴未已。“莫放烛花红”者,是不许从者点燃红烛之意。以 “红烛”之光焰的美好,而却不许从者点燃,只因为 “待踏马蹄清夜月”的缘故。“待”者,要也,只是为了要以马蹄踏着满路的月色归去,所以连美丽的红烛也不许点燃了。后主真是一个最懂得生活之情趣的人。而且“踏马蹄”三字写得极为传神,一则,“踏”字无论在声音或意义上都可以使人联想到马蹄得得的声音; 再则,不曰 “马蹄踏”而曰 “踏马蹄”,则可以予读者以双重之感受,是不仅用马蹄去踏,而且踏在马蹄之下的乃是如此清夜的一片月色,且恍闻有得得之蹄声入耳矣。这种纯真任纵的抒写,带给了读者极其真切的感受。通篇以奔放自然之笔,表现一种全无反省和节制的完全耽溺于享乐中的遄飞的意兴,既没有艰深的字面需要解说,也没有深微的情意可供阐述,其佳处极难以话语言传,而却是写得极为俊逸神飞的一首小词。这一首词,可以做为后主亡国以前早期作品的一篇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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