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葡萄月令》原文与赏析解读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0-10-09 19:10:28

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风。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树枝软了。树绿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来了,乌黑的。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

不大一会,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绿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备料。把立柱、横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杨木的、桦木的,按照树棵大小,分别堆放在旁边。立柱有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竖柱。然后搭横梁。用粗铁丝摽紧。然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

然后,请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劲。大的,得四五个人一起来。“起!——起!”哎,它起来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的伸开,扇面似的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沟,把大粪倒在里面。葡萄上大粪,不用稀释,就这样把原汁大粪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够了。

四月,浇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筑成垄,就成一个池子。池里放满了水。葡萄园里水气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组织跟别的果树不一样,它里面是一根一根细小的导管。这一点,中国的古人早就发现了。《图经》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将货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对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浇水了。再浇,果粒就会涨破。“中空相通”却是很准确的。浇了水,不大一会,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浇过了水,你再回来看看吧:梢头切断过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浇了水,葡萄就使劲抽条、长叶子。真快!原来是几根根枯藤,几天工夫,就变成青枝绿叶的一大片。

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别的果树都不这样。别的果树都是刨一个“树碗”,往里浇几担水就得了,没有像它这样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喷波尔多液。从抽条长叶,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喷了波尔多液,太阳一晒,葡萄叶子就都变成蓝的了。

葡萄抽条,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工夫,就抽出好长的一截新条。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因此,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葡萄打条,也用不着什么技巧,是个人就能干,拿起树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来的一截都给它铰了就得了。一铰,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

葡萄的卷须,在它还是野生的时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别的什么树木上。现在,已经有人给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点用也没有了。卷须这东西最耗养分,——凡是作物,都是优先把养分输送到顶端,因此,长出来就给它掐了,长出来就给它掐了。

葡萄的卷须有一点淡淡的甜味。这东西如果腌成咸菜,大概不难吃。

五月中下旬,果树开花了。果园,美极了。梨树开花了,苹果树开花了,葡萄也开花了。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开花期很短。很快,就结出了绿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葡萄粒长了一点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硬的。

葡萄不招虫。葡萄会生病,所以要经常喷波尔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虫;梨,梨有梨食心虫。葡萄不用疏虫果。——果园每年疏虫果是要费很多工的。虫果没有用,黑黑的一个半干的球,可是它耗养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须、打条、喷药,大大地浇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铵。在原来施粪肥的沟里撒上硫铵。然后,就把沟填平了,把硫铵封在里面。

汉朝是不会有追这次肥的,汉朝没有硫铵。

八月,葡萄“着色”。

别以为我这里是把画家的术语借用来了。不是的。这是果农的语言,他们就叫“着色”。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够用呀!

可是你得快来!明天,对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们要喷波尔多液了。一喷波尔多液,它们的晶莹鲜艳全都没有了,它们蒙上一层蓝兮兮、白糊糊的东西,成了磨砂玻璃。我们不得不这样干。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们得保护它。

过不两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来,把病果、瘪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满了,盖上盖,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用麻筋缝的筐盖。——新下的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倒怕是装不紧,逛里逛当的。那,来回一晃悠,全得烂!

葡萄装上车,走了。

去吧,葡萄,让人们吃去吧!

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

我们还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

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来。检查一下,还能再用的,搁在一边。糟朽了的,只好烧火。立柱、横梁、小棍,分别堆垛起来。

剪葡葡条。干脆得很,除了老条,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个秃子。

剪下的葡萄条,挑有三个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长的一截,捆起来,放在屋里,准备明春插条。

其余的,连枝带叶,都用竹笤帚扫成一堆,装走了。

葡萄园光秃秃。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这是个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来。要埋得很厚实。外面要用铁锹拍平。这个活不能马虎。都要经过验收,才给记工。

葡萄窖,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风一吹,土色发了白。

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热热闹闹的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眼界空阔,一览无余,只剩下发白的黄土。

下雪了。我们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

一到冬天,要检查几次。不是怕别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导读】

仙子葡萄

汪曾祺的《葡萄月令》是一篇写得十分别致的抒情文,介绍一年之中与葡萄的种植、培育、采摘、贮藏等有关的“知识”,从一月到十二月,像记流水账一般。这篇散文最突出的特点是结构散漫、随意,全篇以十二月份为基本框架,以葡萄的生长为基本线索来组织文字。

文章从一月“葡萄藤”的冬眠开始,一直写到十二月份再次“冬眠”。这里,葡萄园中一年的劳动情景是美的,劳动不再是一种又脏又累的体力活儿,而是充满了意,人对劳动充满了喜悦和激情。作者笔下的葡萄是拟人化的,是葡萄仙子,有生命力,充满着创造的渴望。作者把葡萄的活力、创造力、奉献精神形象地展现出来了。葡萄生长的过程就是一个生命复苏、兴盛、发光发热、创造价值的过程。而这一切的创造者是谁呢?——劳动者,这就自然引出对劳动和劳动者的歌颂和赞美。在作者看来,劳动者是美的,因为他们创造了美好的生活。劳动是一种充满诗意的美,劳动者是美丽的,这就是本文要传达的主要思想。作者把劳动写的很“实”,有时甚至是不搀杂任何主观色彩的介绍式的描述。

作者在文中为我们呈现了三类形象。一类是葡萄。作者笔下的葡萄,充满着无限的生机和活力,既是自然界万物“竞自由”的写照,也是具有这种品格和精神的人的化身。二类是葡萄园的主人——果农。通过正面写劳动的程序带出劳动的人,作者把着力点放在对葡萄管理的程序的介绍上,这是本文写法的独特之处。三类是作者自身的形象。文章把“我”隐得很深,但是任何优秀的散文都不能没有“我”。“我”分明就在劳动中,是劳动者的一员。“我”用劳动创造了美,“我”在劳动中发现了美。如果作为一个旁观者,或者一味地用轻浮的笔触赞美果园的诗情画意,或者赞美果园美景的同时发一通“谁知盘中葡(萄),粒粒皆辛苦”的感叹,则文章就失去了对生活本质的开掘。

本文所描写的是作者在被下放到干校时的劳动场景,便更可以领略到“我”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

《葡萄月令》可以当作乡土诗去读,其重心不在那些如同法则(“令”)的“知识”,而在于渗透在字里行间的情趣与情调。本文的写法属于那种“苦心经营的随便”,自然的文字如行云流水,展现着作者的胸怀、学养和志趣,既熠熠生辉,又摇曳多姿,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妙处。全文虽然按十二个月来写葡萄的生长和收获过程,但有些月份详细些,有些月份简略些,张弛有度,加上每个月份间醒目的空行,仍然属于“苦心经营的随便”的结构技巧。总之,在《葡萄月令》中,作者并没有赞美葡萄果实美妙爽口的滋味,而是通过对葡萄一年四季的生长过程细致诗意的描绘,引领读者去发现葡萄之美,在平实自然的外表下蕴涵着深厚的情韵,是一篇高妙的写意之作。

《葡萄月令》的语言是一种诗化的语言,不斧凿、不堆砌,力求准确、简洁,崇尚朴实、自然,在意境上下工夫,显得疏淡、雅致而含蓄。“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那,来回一晃悠,全得烂!”“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等等。作者似乎不是在写文章,而是在和老朋友聊天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由于口语色彩浓,有时看似啰唆多余的句子,却别有韵味,如“一铰,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长出来就给它掐了,长出来就给它掐了”。

作者笔下的葡萄仿佛成了一位仙子,人们赞叹:“《葡萄月令》将葡萄这颗小小的生命一月一月地写来,竟然写出了一个生命的宁馨儿!”唯有对自然和劳动充分热爱,才可在平淡的文字中让人体会到热切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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