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梅《爆米花》散文赏析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0-09-18 17:07:31

爆米花

深冬的时候,正是乡村农闲的日子。

一眼望去:田原上,麦苗浅浅的绿茵,一路铺展开去;油菜蜷缩在土疙瘩的缝隙里,红紫的根茎,青青的叶瓣。田埂上,还零星垛着些未脱粒的稻堆。

几只草狗,似乎在明净微寒的空气中,嗅出了春天的气息,相互追逐着撒欢。

男人们都到水利工地上开河去了,村里只留守着老人、妇女和孩子们。

妇女们,有的倚着门框纳鞋底,还不时朝村口瞟上一眼;有的在场上摆开阵势,糨纱经布。上了年纪的老头,佝偻在柴垛间,穿着破棉袄晒着太阳,聊着农事;不经意间掏出怀揣着的锃亮的水烟筒,“噗噗”地吸上几口,然后,顺手递让给下一位。这情景,既顺溜又和谐。

热闹的,要数孩子们了。他们在柴垛间打滚嬉耍,帽子早不知扔到哪儿了,脑门上热气腾腾的。如果孩子们野过了头,有事无事的大人们会呵斥几声。此时,孩子们往往提提裤子,用袖管擦擦鼻涕,扮个鬼脸,呆立片刻,作收敛状。

此时,随着远处传来“爆米花哟”的吆喝声,村口出现一个爆米花的老头。他悠悠地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挑着黑獭似的爆米花机,一头担着木风箱与煤炭。他歪戴着鸭舌的毡棉帽,穿着一件被焦烟熏得油亮发黑的棉袄,腰间束着臃肿的围裙。

然后,晃悠观望几下,在村口停下担子,慢条斯理地摆开阵势,在灶肚里加上煤炭,生火冒烟。随着风箱由慢而紧的“呼哈呼哈”沉重的喘息,火苗在炉膛里升腾起来,似乎使原本阴冷的冬天暖和了许多。

刚才还在满地里野的孩子们,此刻,轰的一声,作鸟兽散,纷纷跑到自己的父母处,吵着要爆米花。父母不在家的,就自作主张,从家里的米屯里,偷着匀出一铁碗大米,加入爆米花解馋的行列。

不一会儿,爆米花老头的身后,蠕动着由孩子们组成的长队。此时,他们不再调皮,一个个倒像绅士似的,又像一串用线穿起来的虾米。向前伸长脖颈,偶尔抽动一下喉结,乖乖地等着。专注得连鼻涕挂下来都不知道。

老头一手拉着风箱,一手顺时针摇着米花机,身子慢条斯理地一俯一仰,似乎故意在考验孩子们的耐心。

孩子们歪着头,眼睛盯着悠悠旋转的铁疙瘩。等到老头的手作逆时针摇转时,大家吱喳着忙用双手捂住耳朵,背转身去。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一股蒸汽带着热浪升腾起来。空气中顿时弥散着米花的甜香。孩子们又轰的一声拥上去,分享着第一锅喷香的米花。所以,轮到第一个是最不划算的。但孩子们不管这些,人虽小,气量却大着呢。反正都一样,吃完你的,还有我的。

这米花不是一粒粒吃,这样太烦,而是大把大把地吸着吃的,特别是第一锅,大家都猴急着呢!

那时的孩子也许是冻馁的缘故,拖鼻涕的居多,如此一来,米花都粘在鼻涕上,但不用担心,他们也舍不得浪费,只要用舌尖一撂,带咸味的米花全都进嘴。如大象吃青草似的,熟练着呢!

这一技能的熟练,要数我们中间叫“粉丝厂长”的为最。当然,这“粉丝”,不是我们当今的意义。因为那老兄常年拖鼻涕,所以得此雅号。后来,我们大家几乎忘了他的名姓,约定俗成,觉得叫他的名字反显得不哥们似的。后来嫌烦,就直呼他“粉丝”。稍长,觉得这样称呼不雅,就昵称为“厂长”。

“厂长”除常拖鼻涕外,还有其与生俱来的优势,那就是他的舌头比我们中的谁都长。我们的舌头只能舔到“人中”的一半,可他能轻松地舔到鼻尖;如果努力一下,或许能舔到鼻梁下面。但他也卖关子,不轻易表演。

他的特异功能不知怎么被体育老师知道,而且知道他的外号。我们真佩服老师渊博。有一次上体育课,老师说:“厂长表演一下你的绝技,就免你跑步。”

他是天生的罗圈腿,大人们说,他生在磨坊里,他母亲站着生他的,所以,他开始学步,就是罗圈腿。不但跑不快,且跑步的姿势就像公鸭,伙伴们常取笑他。老师点他的将,真是点到他的穴位上,所以,他只好表演舔鼻尖。我跟他算铁哥们了,也仅见他这次舔近鼻梁。我想他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才作最后的努力。不然,全班取笑多难堪,何况还有那么多丫头片子。

那时我们常玩斗鸡,他输急了就说:我们比舌头谁长。这是他的强项,我们当然扬长避短,谁跟他比?他得意了。

后来我们终于悟出,他的绝技是得益于他的“厂长”职位。

而他成为“厂长”也是有原因的,他家就有一个常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我们从没见过他的母亲,听大人们说,在“厂长”两周岁时,他母亲跟一个启东放鸭的后生走了。父亲又不关心他,“厂长”自生自长,自然冻馁的机会比别的孩子多,“厂长”其实是磨炼出来的。有一本书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如果以后他叫我为他立传,书名一定取《“厂长”是怎样炼成的》——那时我想。

他从不爆米花大家都理解。此时,他会毫不客气将他擦得油亮的袖管,狠狠地伸进我们的布袋。但我们是哥们,谁介意这些?自然共享共享。就像我们结伙去偷小青桃,掰队里的玉米苞一样,大家有份。

说是爆米花,其实也可以爆玉米、大豆或年糕什么的。

那时粮食紧张,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所以,一年也爆不了几回。如果是用玉米或大豆,那简直是奢侈了。

大人见我们躲在柴垛间吃得香,就问长大后的志向。记得当时“厂长”边嚼着米花,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长大后干爆米花的。

现在想想实在是可笑,但在那时却又是那样的现实。

后来读张洁的散文《爱,是不能忘记的》,当那小女孩说,长大后嫁给卖糖的老汉时,我就想起“厂长”的那句话。想起那句话时,鼻子就有点酸。

“文革”期间,因“厂长”的笛子吹得特好,进了文艺宣传队。他凭着一曲《牧民新歌》,在县里出了大名。我想那大概得益于他的舌头灵活且长的缘故吧!

长大后,儿时的好伙伴都劳燕分飞了。前些日子,正巧在一次乡邻的丧事上遇见“厂长”。

他最终没实现他的理想——成为爆米花的老人,却成了吹打队伍中的唢呐吹奏手,给人送葬。他吹的唢呐底气十足,顺风的话,十里八里都听得见。这样请他们送葬的人家自然也多,收入也就不菲。他这样对我说。

叫他的大名后,我们彼此都觉得有些隔膜。还是他说:你还是叫我“厂长”吧!现在虽然少有见面,但我们依然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否则,怪不自然的。

在吹打的间歇,我们聊小时候的事,聊爆米花,聊当年的志向。都为小时候的幼稚而叹息。

虽然他不再拖鼻涕,但当年的影子似乎还在。不然,这嘴唇两边的胡茬怎么会长得比别处茁壮呢?

但我没说,我也已没有了小时候的天真与坦率。

忽然间,我的心头跳出冰心的:童年呵!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2008年12月8日于枕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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