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西藏的遐思》原文

西藏的遐思

一

好客的天真

制作

温柔的绸带

规定

郑重的程序

如法

一道又一道

程序

炮制

一条又一条

轻盈

毕竟

一颗又一颗

受过伤的

心

给你

二

夺走过

我的钱财

夺走过

我的声音

夺走过

我的脸孔

夺走过

我的妻子

莲花般

手指

却夺不走

我的

梦

三

沉思的脸孔

慈悲的脸孔

恢宏的脸孔

快乐的脸孔

刚强的脸孔

狰狞的脸孔

明洁的脸孔

法力无边

黄金的脸孔

都是伟大庄严的

无

表情

四

你敬佛

我敬佛

他敬佛

她敬佛

……

佛

记得

这多人

五

人

追求

生活

生活

追求

什么

六

你伟大的印度王子

圆寂

寂寂的圆

包罗

波罗

梭罗

浩大环

死是生始

生是死续

生生死死

死死生生

有无

无有

南无

菩提树

造就了

万种奇观

慧

七

外乡人

需要氧

喘息

心跳

需要

水瓶中

汩汩气泡

如生命之怜惜

需要

补充的

平静

八

要

卑贱些

更卑贱些

更肮脏些

匍匐

永不起立在

你的

高贵辉煌

证明了

如天

九

你

遥远的呼唤

你

呼唤着遥远

被无路

分割的

被有山

遮闭的

梦中的

另一个

倾吐嘶哑

痛苦

欢乐

使得

从没有哑声唤过

嘶声哭过的

幸福的

高雅的

绅士

淑女

落泪

十

孩子

永远的孩子

孩子气的

恐惧

信任

爱

因恐惧而信任

因信任而爱

爱而恐惧

恐惧而爱

信任而恐惧

爱而信任

和恐惧那恐惧

信任那信任

爱所爱

孩子的

排列组合

游戏的满足

满足的游戏

十一

维吾尔人和汉人

教给我

爱惜

不要洒落什么

是

藏人

全不一样

教给我

要洒落

要洒落

哈达上的粉末

青稞酒

轻轻弹指

空间飞散

酥油浸泡的

雪花般的米粒

亲手弹洒

如莲

把吉祥如意

洒开

多么浪漫

这绝顶的

藏族的弹洒

爱惜

物件

更爱惜

普降吉祥的

征

象

十二

也许

梦中

你得到满足

也许

叫醒催醒

使你痛苦

也许

应该问一问

把你弄醒

能给你

梦中的拥有么

怎么办

和你一起

闭上眼睛

一个世纪又

一个世纪

为了梦

天长地久

反正

终归要睡的

十三

睡去的时刻

知识和意识

让我们

惧怕吗

十四

你有你的世界

我有我的世界

我们都有世界

却都希望

另一个世界

十五

人生

伟大的梦

梦

醇厚的人生

十六

无梦

无人生

有梦

无人生

有人生

无梦

无人生却有

永远的梦么

十七

你的痛苦

被威胁与被扰乱的

梦

我的痛苦

看着你

沉在梦中

除去了梦

我能给你什么

除去了唤醒

梦使我们怨恨

痛苦使我们

接近

痛苦不麻木

痛苦不痛苦

痛苦是个小小的

疑问的

气孔

十八

你从彼岸来

你乘“波音”来

住在“假日集团”

经营的

酒店

乘着“钻石”“皇冠”来

欣赏

高原

蓝天

佛

香火

我生活在

高原上

蓝天下

佛旁

香火中

没有去过那边

没有去过假日酒店

没有登过“波音”

“钻石”“皇冠”

匍匐在

牦牛旁边

你羡慕

我

不羡慕

十九

昏沉中的匍匐

昏沉中的嗫嚅

昏沉中的闪烁

昏沉中的摆动

昏沉中的赞颂

昏沉中的自足

只有

影子

佛的影子

人的影子

光的影子

经卷的影子

空气的影子

眼睛的影子

然后

登上屋脊

出一口气

快门咔嚓

二十

请接受

我的敬仰

我的酥油

我的钱钞

我的拜叩

我的生命

为了你的崇高

为了我的崇高

你不留恋

酥油钱钞……

我却贪求么

二十一

接受酥油的

永远比

献出酥油的

更庄严

二十二

然而有

假日的吊桥

并不摇曳的

神秘的

经幡

河水滔滔

洗净的衣服

在泥土上

晾干

匆匆歌舞

女主人涂着

尼泊尔的

口红

和一条条

和善的

狗

树的爱称

林卡

二十三

以及众多的

圆舞曲

“夏普”“索尼”

夏威夷电吉他

伴你在土上

踢踏

落下了

写满英文字的

圆珠笔

年轻人的

紧身衫

明媚的

女性的腿

使

喇嘛烦恼

二十四

这位

来自大西洋那边

干练的经理

把赤诚的经幡

当作招揽的

花边窗帘

牦牛也变成

现代文明的

花边

雪山蓝天

饱含紫外线的

阳光

永不熄灭的

香火

都是财源

二十五

你说

现在都有了

现在最好

再不需要

别的什么

如此这般

我怎能忍心

说什么

别的

二十六

她是美女

她是魔鬼

她慢慢地

伸开双臂

向你走来

与你拥抱

无处隐遁

无法抵抗

可怜的人

不要心跳

最好的办法

保持镇静

迎上去

警惕而且

微笑

常转如法轮

二十七

你的灵魂

体贴着

他的悲戚

他的慈悲

抚平了

你的灵魂

你的智慧

繁育了

他的身手

一只又一只

眼睛

他的手眼

震肃着你的

灵魂

你的双手

搭架了

他的国度

他的世界

攫住了

你的灵魂

你的力量

他的威严

他的统治

你的平安

走

也走得安然

都是这样

珍重创造物

不珍重

造物者

珍重目标

不珍重

通往的路

二十八

三世绵绵

无端无断

而你

不知道过去

你能对过去

说什么

不知道未来

你能对未来

说什么

不知道过去未来

你能对现在

说什么

然而

你完全知道

完全肯定地说

——他知道

你的不知道

知道了

佛知道

二十九

彼所有兮

汝所无

汝所有兮

彼所无

汝所苦兮

将欲有

常欲无兮

终须有

彼所苦兮

常欲求

千求万获兮

终不得

三十

洒满巴黎香水

他们

因为研究了

你们

而骄傲

你们

因为

不了解

不研究

他们

而骄傲么

三十一

才旦卓玛的歌声

往日一样甘甜

西藏的记忆

永远一样新鲜

也许人们相距

确实十分遥远

遥远本身

便是重要的

启示

三十二

人皆是佛

人皆有

一千只眼

分明眼

洞察眼

谋略眼

试探眼

远视眼

近视眼

散光眼

聚光眼

欲望眼

望穿眼

挑剔眼

轻薄眼

贪婪眼

乞求眼

嫉妒眼

愤怒眼

平静眼

思索眼

探寻眼

爱怜眼

慷慨眼

宽恕眼

慈悲眼

慈悲眼

仅仅慈悲眼

便有

一百一十三

谁敢张千眼

头晕又目眩

睁到九百九十九

苦如煎

苦如山

且上高原

苦熬着

张开额头

第一千只眼

大智慧

大愚蛮

大欢喜

大洞天

大苦难

曰

一目了然

三十三

爱情不是

强奸的依据

责任不是

包办的依据

尊严不是

吹嘘的依据

善良不是

无为的依据

幸福不是

受苦的依据

而西藏是

诗人的

头脑和心的

永远的依据

无凭

三十四

你因虔信而苦

我因怀疑而苦

你因虔信而喜

我因怀疑而惊

他又怀疑又虔信

惊喜于自己的

双倍的苦

三十五

你的世界

不是你的游乐场

我的世界

不是我的游乐场

你的世界

成了我的游乐场

我的世界

成了你的游乐场

世界欢迎游者

游者欢迎别样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

不是我们的游乐场

我们的世界

就是我们的游乐场

三十六

汝不知汝何为汝

汝不知我何为我

汝不知生何为生

汝不知死何为死

何为轮

何为回

何为前世

何为来生

何为罪愆

何为功德

汝皆不知

——拿、酥、油、来

三十七

你有美金

你有日元

你有马克

你有港纸

法郎、比索、里拉

统统在柜台前

兑换成

共同的语言

你有废弃已久的

烧卷了边角的

藏币

不能流通

不能兑换

不能买一包

纸烟

献给佛

与小小的酥油

火苗儿一道

兑换

得救的灵魂

三十八

你的村庄

我的村庄

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

你的奶牛

我的奶牛

你的酥油

我的酥油

你的光焰

我的光焰

你的心愿

我的心愿

汇聚于

一个古老的

铜钵里

三十九

我陌生你

你陌生我

我喜悦你

你喜悦我

我救助你

你救助我

我愤慨你

你愤慨我

我微笑你

你微笑我

我沉思

你沉思

我有你

你有我

我是你的

你是我的

妙谛

玉瓶

四十

世界是

谁的世界

生命是

谁的生命

寺庙是

谁的寺庙

你

远来的香客

潇洒如

恒河沙砾

小小沙砾

留下了

长长的足迹

一时吹去

一时埋去

断了

又续

遐思如

烟

198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