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诗(十首)》赏析与注释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1-04-24 17:32:48

本事诗(十首)

(一)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

我亦艰难多病日,[1]那堪重听八云筝[2]。

题解

这组诗发表于1910年12月《南社》第三集。其中第九首另刊于1909年12《南社》第一集。题为《有赠》,又刊于1914年5月《民国》第一号的《燕子龛随笔》,题为《春雨》。

关于这组诗,柳亚子在《对于曼殊研究草稿的我见》中说:“曼殊《本事诗》脱稿后即分寄给朋友,我和高天梅、蔡哲夫都有和作,现在还留存在我的旧诗集中,这的确是1909年上半年的事情。”又在《苏和尚杂谈》中说:“在1909年春天我的旧诗稿上,写着《曼殊寄示近作占此报之》的四首七律,还有《和曼殊〈本事诗〉七章》。此时应有曼殊寄我的信和诗稿,但现在已找不到了。”由此推断,这组诗当作于该年的春天。

关于这组诗所写的对象问题,历来说法有四:一、认为是写百助的。柳无忌《苏曼殊及其友人》:“曼殊的 《本事诗》十章,全为百助而作。”柳亚子《答马仲殊先生书》:“《本事诗》十章及调筝人各首,已能证明其为百助眉史而作。” 二、认为其中有写“静子”的:熊润桐《苏曼殊及其〈燕子龛诗〉》:“当拿来和他的《断鸿零雁记》合看,那本记里面叙他东归后的情史,可以做这几首诗的注脚。”三、认为“静子是百助的影子”。罗建业《曼殊研究草稿》:“《本事诗》是咏他和百助女史遇合的事;尤其是‘调筝人,即百助。我又拿来和《断鸿零雁记》 中的静子印证,真觉有头头是道之妙!”四、认为是写“一种理想的美人”的。周作人《曼殊与百助》:“我疑心老和尚只是患着单思病,他怀抱着一个永远的幻梦,见了百助、静子等活人的时候,硬把这个幻梦罩在她们身上。”综上所述,似以第一说法为宜,因从蔡哲夫所藏曼殊墨迹来看,这组诗是曼殊与陈仲甫(独秀)唱和之作。其时二人同住东京清寿馆,与百助时相往还。而此时“静子”已死,揆诸情理,作为“大有情人”的曼殊自不愿重提这段“伤心史”,而作为深知曼殊其人且亦知晓曼殊与“静子”之关系的陈仲甫,似亦不会“重惹旧啼痕”。故注者以为还是柳亚子的《本事诗》十章“为百助眉史作”之说较为可从。

对于这组诗,郑逸梅曾以“风华靡丽”四字概括(参看《题曼殊上人〈本事诗〉九章后》)。熊润桐则称之为“哀怨楚恻的结晶”(参看《苏曼殊及其〈燕子龛诗〉》)。于右任在《独对斋笔记》中称这组中的第九首“尤入神化”。杨德邻在《锦笈珠囊笔记》中称此诗:“不著迹相,御风冷然。”

注释

[1]我亦艰难多病日——曼殊在日本期间,贫病交加,生计维艰。1909年5月26日,他尝自日本驰函刘三,内云:“雪(曼殊别号)近为脑病所苦,未知何日得西归相见?”时隔数日,又致函刘三:“弟脑病如故,医者谓:是病无甚要紧,但须静养,故弟近日心绪至无聊赖。”

[2]八云筝——产自日本的一种二弦琴,用竹、杉、柏为材料制成,长三尺六寸,通常置于琴台演奏。作者原注:“日本古史相传,有神名‘须佐之男命’者,降出云国,为斩妖龙而娶其国美女‘稻田姬’。妖龙八首化龙飞起。后人因以八云为乐器之名云。”又周作人1927年5月10日致函柳无忌,内云:“日本有二弦琴名八云筝,唯平时少弹者耳。”按:此诗与《题静女调筝图》同,后两句稍异。据罗建业在《曼殊研究草稿》中说:“按《贻天笑百助女史小影片》的跋语说:‘余尝作《静女调筝图》,为题二十八字。’他所题的二十八字,实即《本事诗》的第八首(这里排第一首)。其末两句,‘我已袈裟全湿透,那堪重听割鸡筝’,只因‘袈裟’二字和下首重复(指‘袈裟点点疑樱瓣’,才改为‘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重听八云筝’罢了。”

(二)

丈室番茶[1]手自煎,语深香冷涕潸然[2]。

生身阿母无情甚,为向摩耶问夙缘。[3]

注释

[1]丈室——一丈见方的房间,极言其狭小。此指百助之居所。番茶——用茶树老叶制成的低质煎茶,俗称“茶砖”。曼殊原注云:“番茶,日本茶名。”

[2]潸然——流泪之状。

[3]摩耶——梵文“摩诃摩耶”之略称。相传是公元前6至5世纪古印度天竺天臂城善觉王的女儿,迦毗罗卫国净饭王的王后,释迦牟尼的生母。夙缘——佛教用语。亦作“宿缘”,指前世的因缘。——此二句以百助的口吻出之,意谓生母为何如此狠心,将我送入妓馆。你是出家人,请问问摩耶夫人,我为何会遭到如此报应?!

(三)

丹顿拜伦是我师,[1]才如江海[2]命如丝。

朱弦休为佳人绝,[3]孤愤[4]酸情欲语谁?

注释

[1]丹顿(1265—1321年)——曼殊自注:“丹顿即Dante。”通译“但丁”,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代表作《神曲》。他的作品具有人文主义思想的萌芽,但带有中世纪宗教色彩。但丁博学多才,对中古文化各个领域,如神学、天文学、哲学和音乐、绘画艺术都有研究。但后来因为反对封建贵族,维护祖国统一,被判处终身流放,辗转于意大利、法国、英国,最后死于意大利北部城市拉韦纳。他早期的抒情诗集《新生》歌颂理想中的爱人,表达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拜伦——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唐磺》。他14岁开始写诗,后来进入剑桥大学研究文学和历史。他曾游历西班牙、希腊、土耳其等国,后因反对封建专制压迫和抨击资产阶级贵族当局而被迫出国。曼殊《拜伦诗选·自序》说:“拜伦以诗人去国之忧,寄之吟咏,谋人家国,功成不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最后在参加希腊反对土耳其的解放战争中,患寒热病逝于沼泽地米索朗基。(参见 《题拜伦集》题解)。

[2]才如江海——极言才华之大。晋朝的潘岳与陆机,因才华过人,史称“潘江陆海”。

[3]“朱弦”句——语出宋代黄庭坚《登快阁》诗:“朱弦休为佳人绝”。意谓知音不在,纵有朱弦,亦只能任其尘封。佳人——指百助。

[4]孤愤——参看《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注[3]。

(四)

愧向尊前说报恩,香残玦黛浅含颦[1]。

卿自无言侬已会,湘兰天女是前身[2]。

注释

[1]玦黛——青黑色玉块。浅含颦——眉头微皱。

[2]湘兰天女——曼殊原注:“曩在秣陵,仁山老居士为余道马湘兰证果事甚详。”据《燕子龛随笔》等所载:“1908年夏历11月中旬,曼殊在南京祇垣精舍任教,12月10日患脑病卧床,仁山老檀越为余言秦淮马湘兰证果事甚详,近人但优作裙带中语,而不知彼姝生天成佛也。”马湘兰:明末金陵名妓,“秦淮八美”之一。名守真,字元儿,小字月娇。工诗善画兰。居秦淮回光寺附近,风流放荡,善伺人意,喜结交名士。欲委身王稺登,稺登不可。万历中,王稺登年七十,湘兰往置酒为寿,宴饮累月,为金阁胜事。既归而病,礼佛端坐而逝。前身——佛教用语,前世之身。

(五)

桃腮檀口坐吹笙[1],春水[2]难量旧恨盈。

华严瀑布高千尺,[3]未及卿卿[4]爱我情!

注释

[1]笙——簧管乐器。周作人1927年5月18日答柳无忌信:“‘桃腮檀口坐吹笙’,照上面的七字看来,当为笙,无疑,因‘筝’,当云弹,而‘桃腮檀口’又指明‘吹’也,虽然在事实上日本绝少吹笙之人。”

[2]春水——旧时常用以比喻愁恨之多。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之如何?”此喻笙声哀愁宛转。

[3]“华严瀑布”句——似从李白《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中化出。华严瀑布——日本枥木县内日光山上的瀑布,高一百公尺,宽十公尺,发源于中禅寺湖的“大谷川”河流。曼殊原注:“华严瀑布在日光山蓬瀛最胜处也。”另《画跋》亦有类似文字。

[4]未——一本作“不”。卿卿——指百助。任访秋在《苏曼殊论》中认为这首诗反映了曼殊“同爱他的女子之间的感情已达到了相当深邃的地步”。

(六)

乌舍凌波[1]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2]

还卿一钵无情泪,[3]恨不相逢未剃时![4]

注释

[1]乌舍——曼殊自注:“梵土相传,神女乌舍监守天阁,侍宴诸神。”此处指百助。凌波—— 形容女子步履轻盈。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2]亲持红叶索题诗——曼殊原注:“引唐时女诗人韩采 事”。按:宋·李昉《太平广记》载:唐僖宗时,宫女韩氏以红叶题诗,自御沟流出,于佑拾得后,亦题一叶,放到御沟上流,为宫女韩采 得而藏之。后帝放宫女三千人,于祐适娶韩氏,既成礼,各于笥中取红叶相示,乃开宴曰:“予二人可谢媒人。”韩氏遂又题一诗云:“一联佳句随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此处用此典暗指百助向作者宣达爱慕之情。

[3]还卿一钵无情泪——暗用“绛珠还泪”故事。《红楼梦》第一回载:“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因得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

[4]恨不相逢未剃时——怨恨没有在我未削发为僧之时与你相遇。此句与上句均脱胎于张籍《节妇吟》:“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剃——指披剃。按佛规,欲为僧人,须剃除须发,披上袈裟,故称出家为“披剃”。按:曼殊出家后,面对爱情,每每强调“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断鸿零雁记》), “吾证法身久,辱命奈何”(《潮音·跋》), “吾今学了死生大事,安能复恋恋。”(《绛纱记》)故柳亚子断言:“学佛与恋爱,正是曼殊一生胸中交战的冰炭。……无怪他的《本事诗》十章内要说:‘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了。”(见《苏曼殊〈绛纱记〉之考证》)

(七)

相怜病骨轻于蝶,[1]梦入罗浮[2]万里云。

赠尔多情书一卷,[3]他年重检石榴裙。[4]

注释

[1]病骨轻于蝶——喻病后骨销形立,弱不禁风。语出袁枚《随园诗话》卷九:“某公子或溺狭斜,几于得病,父将笞之,公子献诗云:‘自怜病体轻于蝶,扶上金鞍马不知。’父为霁威。”

[2]罗浮——即罗浮山,位于广东东江北岸,为粤中名山。此山特产一种大蝴蝶,大者约六七寸,五色斑斓,相传为麻姑仙女的遗衣所化,而诗人又系粤人,故有“轻于蝶”之遐想。

[3]赠尔多情书一卷——曼殊原注:“余赠以梵本《沙恭达罗》。”按:《沙恭达罗》,印度古典剧本,为笈多王朝迦梨陀娑所作,取材于史诗《摩呵婆罗多》,写国王豆扇陀和修道者毗舍密多罗养女沙恭达罗历经波折终于美满结合的恋爱故事。剧中描绘了印度古代社会上层阶级的生活和风尚,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被认为是梵文古典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

曼殊对此剧可谓推崇备至,他曾在《文学因缘·自序》中言道:“沙恭达罗者,印度先圣毗舍密多罗女,庄艳绝伦。此后诗圣迦梨陀裟作《沙恭达罗》剧曲,纪无能胜王与沙恭达罗慕恋事,百灵光怪。传至德,Goethe见之,惊叹难为譬说,遂为之颂,则《沙恭达纶》一章是也。Eastwick译为英文,衲重移译,感慨系之。” 又作《沙恭达纶颂》,云:“春华瑰丽,永扬其芬;秋实盈衍,亦蕴其珍;悠悠天隅,恢恢地轮,彼美一人,沙恭达纶。”《 潮音·英文自序》:“此后余将勉力译成世界闻名之《沙昆多逻(沙恭达罗)》诗剧,盖我佛释迦诞生地印度诗圣迦梨陀裟所著者也。”

[4]他年重检石榴裙——曼殊原注:“昔人诗云:‘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重检石榴裙。”按:石榴裙即指红裙,原诗见于武则天《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重检石榴裙。”

(八)

碧玉[1]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2]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3],半是脂痕半泪痕。

注释

[1]碧玉——指刘碧玉,汝南王之妾。庾信诗:“定知刘碧玉,偷嫁汝南王。”后指小户人家或出身贫寒卑贱的美女。古乐府《碧玉歌》曰:“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按:此指百助。从诗境看,当系百助自叹身世后诗人的劝慰之辞。

[2]同乡仙子——指百助。柳亚子曾以“同乡”二字,推断曼殊“承认自己是日本血统,所以他认为百助是同乡”。(《对于曼殊研究草稿的我见》)。

[3]樱瓣——樱花多呈五瓣,红白相间。罗建业认为此二句系模仿“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却悲艳绝伦,可谓青出于蓝。(《苏曼殊研究草稿》)对这两句诗,曼殊甚为自得,曾刻为印章。

(九)

春雨楼头尺八箫[1],何时归看浙江潮?[2]

芒鞋[3]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4]

注释

[1]尺八——一种日本箫。作者原注:“日本‘尺八,与汉土洞箫少异,其曲有名《春雨》殊凄惘,日僧有专吹尺八行乞者。”《燕子龛随笔》记之稍详:“日本‘尺八’,状类中土洞箫,闻传自金人,其曲有名《春雨》,阴深凄惘。余《春雨》绝句云:“春雨楼头尺八箫。”按:首句将三个名词并置,从“春雨”“楼头”“尺八箫”这三个意象看,皆具有一种迷蒙飘忽、阴深凄惘的古旧情调(这与诗人那种粘连着传统文化的审美意向甚为契合),不妨将此视为诗人主观情绪的“对应物”。

[2]何时归看浙江潮——作者原注:“昨秋养病武林。”按:1908年9月,曼殊自日本回上海,忽患痢疾。中旬,至杭州西湖住白云庵南楼,数日转至韬光庵,函召刘三来。故于1909年5月26日驰函刘三:“昨秋西湖之会,尚形梦寐间也。”武林,杭州的别称,原名虎林,避唐高祖李渊讳,改称武林。《汉书》:“钱塘县有武林山,武林水所出。”

浙江潮——即“钱塘潮”,浙江省杭州湾钱塘江口的涌潮,以每年夏历八月十八日在海宁所见的为最。因钱塘江潮汐为完储二山所束,入海处口广而内狭,呈喇叭形。当海潮澎湃而来和江流相冲击时,势极湍悍,涛头壁立,有如万马腾空,千军呐喊,形成自然界之壮观。1908年9月,曼殊自杭州驰函刘三云:“前丹生兄来纸已涂就,乞公为题:‘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数字致之。”按:“楼观”一联见宋之问《灵隐寺》诗。亦有论者认为系骆宾王所作。“浙江潮”在此可视为祖国之代称。杨天石、刘彦成在《南社》中认为“是在日本怀念祖国的诗”“被认为是曼殊的代表作”。按:此论虽不无道理,但真正的诗人在创作中总是避免纯粹的、单一指向的叙述,至多只是一种“伪陈述”。只有放弃那种从某种理念出发的路数,使诗不是黏附于它的“观念性”“思想性”,而是依赖其高度的文学性,方能获致超越时空的审美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对此句似不应执着于某种“史实”,更不必以概念上的对应作单一的解释。至于将其简化为“在日本怀念祖国的诗”,由于忽略了诗人在创作中非理性、潜意识等在创作中的作用,终嫌肤浅。

[3]芒鞋——草鞋。古时僧人所穿。罗建业在《苏曼殊研究草稿》中评说这两句“是模仿陆游的‘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可惜太深了,真意反为所掩,喑而不明,逊于原作。”窃以为论诗似不能如是作随心逞臆的比附。“无人识”三字,实际上道出了曼殊作为一个在文化性格上与传统文人迥然有别亦与同时代知识分子决然不同的“通体矛盾”的天才者的全部悲哀,从而使“孤独”与“迷惘”这两个文学中常见的人生母题,在此诗中以一种巨大的哲学与历史内涵深刻地显现出来。

从语气性质上看,此句为否定句。诗人所极力否定的,是“人”(他人)对“芒鞋破钵”(诗人自称)的“识”。但细加咀嚼,便会发现,诗人对“识”的否定,隐隐中又含有强烈的肯定意味;也就是说,诗人所真正关心的,不是“不识”,而是“不识”所指向的相反内容:渴望世人的理解——这正是消解“我”与“世人”的隔膜、对立关系的重要媒介。

又,在诗艺上,熊润桐在《苏曼殊及其〈燕子龛诗〉》中对其备极推崇,认为:“我们把这首诗读了之后,闭目凝思,仿佛真正见到一个芒鞋破钵的孤僧,手持寒锡,在那樱花上踽踽独行的样子。——并且从这里面,可以窥见他那一副‘落叶哀蝉’的身世。……他这首诗只寥寥二十八个字,已经把他自家的一生完全笼罩起来了。好像望远镜一样,那块镜片虽然一寸大左右,但它里面一望,却有无限江山,耐人观赏。哦!这真是何等手腕哟!”郑逸梅在《南社丛谈》中赞曰:“《本事诗》一绝:‘春雨楼头尺八箫。'‘在灵明镜中,尤为出神入化。'”而朱大可却谓:‘诗有语病,既在楼头吹箫,何以又托钵过桥?且第二句提及‘浙江潮’,三四句不从此着想,衡以诗法,也太疏忽。’各有看法,奈不能起曼殊于地下而加以商榷。”按:朱氏的批评,其实是大可商榷的。事实上,凡诗皆难免有“语病”,因诗人的任务并不是将吟咏对象纳入理性思维的范畴进行逻辑加工,而是打破现实世界的正常秩序,建构一种“悟性空间”或“第三种现实”,从而将某种个性化情感体验或复杂经验升华得具有普遍意义。

[4]“踏过”句——此句中的“樱花”,在此当视为一种象征。所谓象征,即人在意象与某种意义之间所建立的隐秘联系,它能使蕴涵在感性直觉形式之中的文本的题旨、意蕴,获得多义性的美学升华,从而完成有限形式向无限内容的直接显示。又,根据西方新批评派的观点,象征,系由语境的压力形成,又指引着全文的读解。很显然,“芒鞋破钵”与“樱花”,其中的语境压力过大,透示出“樱花”绝非写实之笔,而只能是一种象征,一种无望的爱情的象征。又,“过”字作为“诗眼”,在此下得殊妙,是依恋、淡漠,抑或是追慕?隐含着极其丰富的感情信息,它使此诗摆脱了“历史的外在现象的个别定性”(黑格尔语),而成为中国近代知识者那种“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普遍心态的象征形式。

(十)

九年面壁成空相,[1]持锡归来悔晤卿[2]。

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3]!

注释

[1]九年面壁成空相——此语重出,参看《忆刘三、天梅》注。

[2]持锡——手持锡杖(亦称禅杖),指行脚僧四方云游。锡杖高与眉齐,头有锡环,原为僧人乞食时,振环作声,以代叩门,兼防牛犬之用,是比丘常持的十八物之一。《锡杖经》云:“佛告比丘,汝等当受持锡杖,所以者何?过去、未来、现在诸佛皆执故。”又据《祖庭事苑》:“西域比丘,行必持锡,凡至室中,不得着地,必挂于壁牙上。”卿,指百助。

[3]作乐中筝——作者原注:“南汉黄捐词云:“愿作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指。”按:此处反用其意。按:曼殊不怨萍絮无情,而反躬自嗟其薄幸,固非特忏除绮障之意矣。

注者按:曼殊《本事诗》发表后,一时好评如潮,南社诸友争相奉和。又,由于和者皆为与曼殊交谊颇深的契友,故对曼殊这组诗的相关语境、意境乃至“本事”,自有超逾常人的解会;细加茗味,或可深化对诗旨的体识。本乎此,姑将陈独秀、柳亚子等人之和诗一并附后,供读者参印。

第一首:陈独秀和诗:“双舒玉笋轻挑拨,鸟啄风铃珠碎鸣;一柱一弦亲手抚,化身愿作乐中筝。”

柳亚子和诗:“智慧难参欢喜果,人天底得不平鸣;新诗谱出消魂史,不为灵箫却为筝。”

高天梅和诗:“相逢应了前生愿,绮恨偏从弦上鸣;春士善愁秋女怨,最移情算八云筝。”

蔡哲夫和诗:“美人心事英雄泪,无恨辛酸共一鸣;谁省浮阳凄绝后,有人更感八云筝。”

第二首:陈独秀和诗:“深夜沉香沃甲煎,隋皇风雅去茫然;羊车我若过卿宅,细饮番茶话夙缘。”

柳亚子和诗:“春病恢恢镇日煎,爱河恨海泪茫然;缠绵情话无端甚,亦是三生未了缘!”

高天梅和诗:“金粟如来空说法,我闻如是意凄然;可能芍药将离酒,重订云英再见缘。”

蔡哲夫和诗:“青灯煮梦惊寒夜,低唱君诗益惘然。绮障弥天谁忏却,姑同欢喜话因缘。”

第三首:陈独秀和诗:“淡扫蛾眉朝画师,同心华髻结青丝;一杯颜色和双泪,写就梨花付与谁?”

柳亚子和诗:“迩叶阿难是本师,沾泥禅絮已无丝;已愁荡气回肠侯,不恋佳人更恋谁?”

高天梅和诗:“不信华严成小劫,红蚕春病尚抽丝;黄金未把名花铸,脉脉灵犀欲语谁?”

蔡哲夫和诗:“法眼久知空世界,只无慧剑断情丝;阿难成体休轻毁,细认摩登伽是谁? "

第四首:陈独秀和诗:“情妆高阁鸣筝坐,羞为他人工笑颦;尽日欢场忙不了,万家歌舞一闲身。”(此诗各本均误为曼殊作,而“愧向尊前说报恩”一首各本均无收入,今据文芷《曼殊上人诗册》载《艺林丛录》第五编改之。)

柳亚子和诗:“伤心影事八云筝,曾隶妆台伺笑荤;着袂天花消不得,银灯影里比肩身。”

高天梅和诗:“怨已难笺况感恩,发香梦醒尚含擎;前生鹦鹉今生佛,出入人天总一身。”

蔡哲夫和诗:“最难消受美人恩,怕惹郎愁黛敛肇;早欲皎依摩洁去,如花争不自由身。”

第五首:陈独秀和诗:“少人行处独吹笙,思量往事泪盈盈;缺憾若非容易补,报答娟皇炼石情。”

柳亚子和诗:“珍重亲调雁柱筝,泪波双眼自盈盈;才人浪说逃禅好,争奈逃禅尚有情!”

高天梅和诗:“碧栏十二倚吹笙,叠叠霓裳秋思盈;天女拈花迩叶笑,人间安用是痴情。”

蔡哲夫和诗:“凭肩灯下听瓶笙,一缕茶烟斗室盈;照见并头杯茗里,停杯无语不胜情。”

第六首:陈独秀和诗:“目断积成一钵泪,销魂底得十篇诗;相逢不及相思好,万境妍于未到时。”

柳亚子和诗:“事到难言唯有泪,人犹无着况于诗?伊谁精铁阑干铸,孤负逢卿未嫁时!”

高天梅和诗:“四壁西厢都画罢,老僧击钵再吟诗;无明有爱参平等,十种楞严礼顶时。”

蔡哲夫和诗:“伏枕含羞濡风笔,蛮钱索写定情诗。低头撅带叮咛语,记取新欢浓盎时。”

第七首:陈独秀和诗:“多才天子神山女,未必高唐定雨云;相见烦君惟一曲,不教红泪落湘裙。”

柳亚子和诗:“最是维摩愁示疾,何曾神女爱行云?悲欢离合从头数,瘦尽腰肢峡蝶裙。”

高天梅和诗:“休憎柳絮东风影,传说高唐有雨云。弹出离鸯新曲谱,两行红泪湿夏裙。”

蔡哲夫和诗:“已教琴操皎禅悦,莫遣分飞若彩云;美眷如花年似水,春人珍重合欢裙。”

第八首:陈独秀和诗:“湘娥鼓瑟灵均法,才子佳人共一魂;誓忍悲酸争万劫,青衫不见有啼痕。”

柳亚子和诗:“莺花易了今生梦,贝叶难招旧日魂;古殿斋心人寂寞,袭裂亲为检啼痕。”

高天梅和诗:“面壁好参欢喜果,古禅灯畔病销魂。难除结习销魔障,记取袭装认酒痕。”

蔡哲夫和诗:“似此佳人难再得,值君为渠断吟魂。遥知省梦诗成夜,不辨啼痕与墨痕。”

第九首:陈独秀和诗:“空劳秦女为吹箫,孤负天门上下潮;周郎未遇春衫薄,沽酒无颜过二桥。”

柳亚子和诗:“憔悴人间乞食箫,微茫情海自生潮;娟皇倘有天能外,乌鹊填空不用桥。”

高天梅和诗:“丽妹少住樱花岛,一夜相思海上潮;临去秋波刚一转,惹人抵死梦红桥。”

蔡哲夫和诗:“我亦多情慕之子,无端绮梦逐春潮;片时飞入秋津岛,踏碎樱花过板桥。”

第十首:陈独秀和诗:“昭王已死燕台废,珠玉无端尽属卿;黄鹤孤飞千里志,不须悲愤托秦筝。”

柳亚子和诗:“割慈忍爱无情甚,我有狂言一问卿;是色是空无二相,何须抵死谢调筝?”

高天梅和诗:“文君白首诗何怨,薄悻人争笑长卿;如许才华谁赏识,为君青眼奏银筝。”

蔡哲夫和诗:“底事相逢还避面,画图享已识卿卿;漫滇游婿来狂客,斜倚银屏索弄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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