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奥尔拉》原文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0-08-21 16:54:38

奥尔拉

五月八日:多美好的一天啊!一上午,我都躺在房前的草地上,巨大的悬铃木浓密的树阴遮盖着整栋房子。我深爱这片土地,深爱这里的生活,因为这里有我的根。我的根虽然纤细,却深深地扎在这里,它将我与祖先繁衍生息的土地紧紧联系在一起,与这片土地上的思想、饮食、习俗、粮食、方言和农俗腔调紧紧联系在一起,也与土地、村庄甚至空气的气味紧紧联系在一起。

我爱我的宅子,我就是在这儿长大的。站在窗前,我能看到塞纳河从大路后面,沿着我家花园,几乎穿过我家流过。从鲁昂流经勒阿弗尔的这一段,河面宽阔,船只来往穿梭。

左边不远处就是宏伟的鲁昂,整个城市被碧蓝的屋顶覆盖,尖尖的哥特式钟塔数不胜数,它们有的粗壮,有的细长。主教座堂的铸铁尖顶傲视四野。在明媚清晨的蓝色天空中,众多吊钟一齐敲响,温柔而遥远的金铁嗡鸣声、青铜的歌唱声随微风传入耳中,风儿时起时落,声音也就时强时弱。

今天的上午真让人愉快啊!

将近十一点,一支长长的船队由拖船牵引着,从我花园的栅栏前经过。拖船只有一丁点儿大,吃力地喘着粗气,冒着浓烟。

两艘英国双桅帆船驶过,红色的舰旗随风翻卷着;后面跟着一艘巴西三桅帆船,通体雪白,出奇地干净、亮堂。我向这艘船敬了个礼,却为一个并不清楚的原因,也许是它为我带来了赏心悦目吧。

五月十二日:连着几天,我一直在发烧。我感觉有些难受,或者确切地说,是感觉到忧虑。

把我们从高兴变沮丧、从自信变消沉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从何而来呢?它或许来自空气,那肉眼不可见的却充满未知“魔力”的空气,冥冥中,这“魔力”与我们形影不离。一觉醒来,我感到充满喜悦,突然想放声唱歌。为什么?我沿着河边走,可没走多远就掉头往回,心中充满忧虑,仿佛有什么不幸的东西正在家里等着我。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我打的冷战掠过我的皮肤,让我神经衰弱、心情压抑?难不成是因为云朵的形状,或者阳光和变化多端的物体颜色流过我的双眼,扰乱了我的心神?谁知道呢,对于我们周围的一切,这些我们视而不见、过而不识、触而不摸、遇而不辨的一切,是否都对我们,对我们的器官,以及通过器官对我们的思想甚至心灵产生了迅速的、惊人的、无法解释的影响?

这“不可见”的魔力真是深不可测!仅凭我们可怜的感官无法探究它。我们的视觉,太小的看不见,太大的看不见,太近的看不见,太远的也看不见,外星球上的生命看不见,一滴水中的小生命也看不见……我们的听觉只会欺骗我们,耳朵将空气的振动变成音符,它们是制造奇迹的精灵,会把空气的运动变化为声音,在这变化中又产生音乐,从而使大自然无声的振动也变得悦耳动听……而我们的嗅觉,比狗的嗅觉还要迟钝……至于我们的味觉,区区只能勉强辨别葡萄酒的年份!

啊!如果我们还能有另一些感官,能为我们创造出其他的奇迹,那么我们将会发现,在我们周围还存在着多少原来并没有感知到的东西呀……

五月十六日:我肯定是病了!上个月,我还好好的!现在我发烧了,烧得难以忍受,更准确地说,我烧得神经都出了问题,精神和肉体一同承受着痛苦!我不断产生“危险正在逼近”的感觉,一种“不幸或死亡即将降临”的感觉,一种“感染了不知名的恶疾、在血液和肌肉里滋生”的感觉:这些感觉相当可怕。

五月十八日:我失眠了,刚刚看过医生。他诊断说我脉搏太快,瞳孔扩张,神经亢奋,但没什么可担心的症状。我应该多冲冲澡,再喝点溴化钾。

五月二十五日:毫无变化!我的状况真的很奇怪。每当夜晚来临,我就会陷入莫名其妙的焦虑不安,仿佛黑夜之中正隐藏着某种对我而言非常可怕的威胁。我匆匆吃完晚饭,试着去读会儿书,但却一个字也读不懂了,甚至连字母都辨认不清。于是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心头压着一种模模糊糊、无法抑制的恐惧,害怕入睡,也害怕床。

十点左右,我上楼进了卧室。一进门,我就上了两道锁,并插上门闩。我怕……怕什么呢?……在这儿,我以前还没怕过什么……我打开衣橱,瞅瞅床底。我去听……凝听……听什么呢?……或许是血液循环不畅,神经末梢兴奋,一点点充血、一点点官能障碍,我们的机体是那么地不完善,那么的脆弱,难道就这么一点点不适,竟能让我这个最快乐的人变得郁郁寡欢,让我这个最勇敢的人也变成懦夫?后来,我上床躺下,像等刽子手一样等待睡眠来临。我等着睡眠,却又害怕睡眠。我的心怦怦直跳,两腿哆嗦个不停,整个身体都在温暖的被窝里颤抖,直到突然昏睡过去。这种猝不及防的突然昏睡的感觉,就像掉落到一潭池水中溺死。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感觉到睡眠的来临,睡眠狡猾地躲藏在我身边,偷偷窥视我,随时准备抓住我的头,合上我的眼睛,把我化为乌有。

我睡着了—很久,很久—两三个小时—然后做了个梦—不—噩梦。在噩梦里,我清楚地感觉到我躺着,睡着了……我感觉得到,也清楚地知道……我还感到有个人正走近我,观察我,触摸我,爬到我的床上,跪在我的胸口,两手忽然掐住我的脖子,使尽全身力气掐……掐……要把我活活掐死!

我呢,我努力挣扎反抗,但在梦中我浑身瘫软,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想呼喊—却喊不出来,我想动弹—却动弹不得,我喘着粗气,拼命试着翻个身,想把这个压在我身上、让我窒息的东西掀下去—但依旧做不到。

突然,我醒了,惊恐万分,浑身被汗水浸透了。我点燃一根蜡烛后发现: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终于能踏实地睡着,一直到天明。然而这次发作之后,我夜夜如此。

六月二日:病情进一步加剧。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溴化钾完全没用,淋浴也不管用。今天下午,我已经非常疲乏了,却想干脆让身体再累一些,于是去鲁马尔森林转了一圈。空气清新柔和,充满青草和绿叶的芬芳。开始,我以为这种新鲜空气会在我的血管中注入新的血液,给我心灵填充新的力量。我走上一条宽宽的打猎大道,之后经一条狭窄的小路,转往拉布伊方向。两旁的大树高得出奇,枝叶在我头顶搭成了一个绿荫浓到发黑的厚屋顶,把我和天空隔绝开来。

突然,我又陷入了一阵战栗,不是出于寒冷,而是出于一种奇怪的恐慌。

我对在森林中孤身一人感到不安,没来由地、愚蠢地对这深深的孤寂感到心惊肉跳,于是加快了脚步。突然,我觉得有人跟在我的身后,紧贴着我前进,离得是那么近,几乎就碰到我了。

我猛地转过身:没有人。身后只有那条笔直悠长的小路,树木高耸,路上空荡荡的,空荡得让人心神俱裂。在我前面,小路也是向前伸展到无穷无尽,一样的空荡,让人惊慌失色。

我闭上眼睛。为什么?我踮起脚,像陀螺一样飞快地旋转起来,差点跌倒。我重新睁开眼睛:树竟然在跳舞,大地竟然在飘浮。我只好坐下来。后来,啊!我居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了!怪念头!古怪!怪念头!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只得向右走,最后才从带我来到林中的那条路回了家。

六月三日:这一夜真可怕。我要出门几个星期,一次小小的旅行或许能让我恢复过来。

七月二日:我回来了,病也好了。我做了一次美妙的旅行,游览了从未去过的圣米歇尔山。

我在日暮时分到达了阿弗朗什,景色真是太美了!这座城市建在小山上,我被带到城市尽头的公园里,不禁发出一声赞叹,眼前横亘着一片辽阔无垠的海湾,两侧的海岸消隐在远处的雾霭之中。就在这片茫茫的海湾中央,在一片黄色沙滩中,只见一座肃杀尖削的奇峰矗立于金灿灿的明净天空下。太阳刚刚落下,天际依旧火红,把这如神话般的峰岩勾勒得线条清晰,而峰顶一座宏伟的建筑亦如神话一般。

天刚蒙蒙亮,我便向它进发。海面还和头天晚上一样低,我越是走近,它在我面前越是显得巍峨高耸,原来是一座令人惊叹的修道院。走了几个小时,我终于来到那块巨岩边,岩上的修道院简直就是座小城,小城的上方是俯瞰它的大教堂。沿着陡峭的小路向上攀沿,我进入了那座哥特式教堂。这简直堪称是世界上最辉煌的圣殿,它像城市一样辽阔,到处都是拱顶统领的矮厅和细柱支撑的高廊。我步入这座花岗岩建筑,它气势宏伟,装饰精巧,又如花边一样轻盈,顺着曲折的楼梯拾阶而上,只见顶上有塔楼和小巧的钟楼,它们向着蔚蓝的天空和黑色的夜空伸展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雕刻,有喷火的狮面蛇尾羊、魔鬼、臆想的怪兽和奇异的花朵,它们彼此以制作精细的圆拱相连接。

来到塔顶,我对陪同的教士说:“神甫,您在这里应该活得很自在吧!”

他答道:“这里的风很大,先生。”然后我们一边聊天,一边观看大海涨潮。沙滩上迅速漫过潮水,像是披上了一层钢甲。

交谈中,神甫给我讲了一些故事,全是关于这地方的老故事,传说,当然都只是些传说。

其中一个故事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据当地人—也就是这小山上的人—说,夜里常能听见有人在沙滩上讲话,之后又能听见两只山羊咩咩地叫,声音一高一低。有人不信,断言这是海鸟叫,海鸟的叫声有时像山羊叫,有时像人在呻吟。但迟归的渔夫却发誓,曾遇见过一位老牧羊人,用斗篷盖着头,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会在潮落潮涨的间隙来到沙丘后面,在这远离尘世的小城周围转悠,身后牵着一只男人面孔的公山羊和一只女人面孔的母山羊,两只羊都披着长长的白发,用一种谁都听不懂的语言不停地说话争吵,然后突然停住,使尽全身力气咩咩地大叫。

我问教士:“您相信吗?”

他喃喃回答:“我不知道。”

我又问:“如果这世界上除了我们正常人类,还有其他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我们都不知道呢?您为什么没有见过?我为什么也没有见过?”

他回答:“这世间的存在,我们能瞧见十万分之一吗?喏,就说风吧,它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力量,能把人吹翻,能把建筑刮倒,能把树连根拔起,掀起排山倒海的巨浪,摧毁悬崖,把大船抛向岩礁。可这毁灭的、呼啸的、凄叫的、咆哮的风—您看见过吗?您能看得见吗?然而,它就是存在。”

在这番简单的道理面前,我无言以对。这人是个智者,或者也可能是个傻瓜。我不能肯定他说得对,但我无言以对,他说的这些,也是我经常思考的。

七月三日:我睡得很糟。是的,这里有一种会使人变狂躁的感应,因为我的马车夫变得和我一样难受。昨晚回家时,我注意到他脸色异常苍白,便问:

“让,你怎么了?”

“我没法休息,先生,夜里难熬,耗光了白天的精力。自从先生走后,我就像中了邪。”

但是别的仆人都还很好,而我呢,我真害怕会再犯病。

七月四日:毫无疑问,我旧病复发了,从前的噩梦卷土重来。昨天夜里,我感到有人蹲在我身上,嘴对嘴地吸食我的生命。是的,他就像吸血鬼一样从喉咙里把我的生命吸空。他吸饱之后站了起来,而我呢,我醒过来了,只觉得疲惫无力,奄奄一息,一动也不能动。如果再这样继续几天,我肯定还得再出走一次。

七月五日:我失去理智了吗?昨夜发生的事,我亲眼所见,真是古怪,一回想我就有种精神失常的感觉!

我和每晚一样,进屋就反锁房门,后来渴了,就喝了半杯水。后来我偶然注意到,长颈瓶里的水竟然一直是满的,一直满到玻璃瓶塞。

接着我上床躺下,立刻就陷入一段可怕的梦境。直至两小时后,一阵更为可怕的颤悚让我从梦中惊醒。

您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人睡得好好的,突然有人来谋杀他,他醒来后发现胸前插了一把刀,浑身是血,嘶哑着喘气,却没法呼吸,马上就要这样死去,却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就是这样。

终于清醒过来后,我又感到口渴了,于是点亮蜡烛,向着放长颈瓶的桌子走去。我拿起长颈瓶往杯子里倒水,可是一滴水也没流出来。—长颈瓶空了!彻底空了!起初,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一屁股跌在椅子上,或者说,瘫在椅子上!随即,我又蹦了起来,把四周瞧了个遍!之后我又坐下来,万分惊恐地盯着面前透明无物的长颈瓶!我死死地盯着它,努力去思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手在发抖!那么,是有人喝了这瓶子里的水?是谁呢?是我?有可能是我?只能是我?这么说,我可能是个梦游症患者,而我以前并不知道,我一直过的是神秘的双重生活,我身上有两个人,每当我的灵魂麻木无知时,身上另一个不可知亦看不见的陌生人就开始操纵我的身体。此时我的身体被他俘虏,听命于他,就像是两人共同的身体,甚至已不再是我的。

啊!有谁能理解我这可怕的焦虑呢?有谁能理解这种感受呢?一个头脑健全、神志清醒、充满理智的人,透过长颈瓶的玻璃惊恐地发现瓶中的水在他睡着的时候消失得一干二净!我坐在椅子上一直待到天明,再也不敢上床睡觉了。

七月六日:我真要疯了。昨天夜里又有人喝光了长颈瓶里的水,或者说,是我自己喝的!

不过,真是我喝的吗?是我吗?还能是谁?谁?啊!上帝啊!我真的要疯了!谁能救救我?

七月十日:我做了个让人吃惊的试验。

结果毫无疑问,我疯了!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如上面所述,七月六日临睡前,我在桌上放了葡萄酒、牛奶、水、面包和草莓。

睡眠中有人喝了—就是我—全部的水以及部分牛奶,但葡萄酒、面包和草莓都没有碰过。

第二天,我又做了同样的试验,结果和上次一样。

第三天,我去掉了水和牛奶,结果什么也没动过。

最后,第四天,我在桌上只放了水和牛奶,并用细白布仔细包住两个长颈瓶,用绳子把瓶盖也扎好。然后,我又用石墨涂了嘴唇、胡子和双手,这才躺下睡觉。

我立刻就陷入了无法抑制的昏睡,很快又难受地清醒过来。睡着时,我一动都没动过,被褥上也毫无石墨的印迹。我冲到桌子跟前,只见包瓶子的布原封未动。我胆战心惊地解开绳子:水全喝光了!牛奶也全喝光了!啊,啊!上帝啊!……

我即刻就去了巴黎。

七月十二日:巴黎。最近几天我一定是昏了头!我一定是被自己神经质的胡思乱想耍弄了,要不我就真是个梦游症患者,或者是受到了一种现实存在、却至今难以解释的所谓“催眠暗示”的影响。总之,这些日子,我惊恐惶惑焦虑痛苦到近乎发疯。在巴黎待着的这二十四小时,已经足以让我恢复镇定。

昨天的购物和接二连三的拜访,给我心里注入了新的活力。最后,我在法兰西剧院结束了一整晚的活动。上演的是小仲马的一出戏,剧中人物那流露机敏和坚强的心终于治愈了我。对于发挥效力的头脑来说,孤独当然是危险的。我们周围需要有思考和说话的人。如果我们一个人待得久了,就会用幻想来填补空虚。

顺着林荫道返回旅店时,我的心情十分愉快。在行走中我与人群接触,回想起上个星期自己的恐惧和猜疑便不无自嘲,因为我觉得,是的,总觉得有个隐形人与我一同住在家里。我们的头脑是多么脆弱啊!只要我们被一点点难以理解的小事惊动,它就会立即惊慌失措,失去理智。

“还不明白,是因为没找到原因。”我们往往不是用这句简单的话下结论,反而是去幻想一些可怕的奥秘和超自然的力量。

七月十四日:共和国国庆日。我在街上溜达,鞭炮声和彩旗让我高兴得像个孩子。然而,跟随政府的法令,在固定的日子喜气洋洋,也真是件很傻的事。老百姓只是一群傻瓜,有时只知道愚蠢地忍耐,有时又只知道凶猛地造反。对他们说:“高兴吧。”他们就高兴;对他们说:“去和邻国打仗吧。”他们就去打仗;对他们说:“投票给皇帝吧。”他们就给皇帝投票;再对他们说:“再投给共和国吧。”他们就马上给立场相反的共和国投票。

领导老百姓的人也是傻瓜,只不过他们服从的不是人,而是原则。那些原则根本就是幼稚、徒劳和虚伪的,不然都不能叫原则,也就成了这世上所谓千真万确的思想。因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是人能确定的,连光线都是一种幻觉,声音也是一种幻觉。

七月十六日:昨天我碰见一些事情,对此深感不安。

我去了表姐沙布莱夫人家吃晚饭,她丈夫是驻利摩日第七十六步兵团的指挥官。在她家里,我遇见了两个年轻女人,其中一位的丈夫是帕朗医生,他对精神疾病以及当下催眠暗示实验所引发的异常症状非常有研究。

他用了很长时间向我们介绍英国学者和南锡学派的医生们所取得的丰硕成果。

他举出的事例在我看来荒诞不经,我表示完全无法相信。

而他却坚定地说:“我们即将要发现一个自然界最为重要的秘密,我指的是,我们地球自然界的重要秘密。因为自然界在地球以外还存在于其他星球,肯定也有其他重要的秘密。自从人类开始思考,开始懂得表达和书写自己的思想时起,就能觉察到一种萦绕在身边的奥秘,然而人的感官太过粗糙,缺陷太多,无法识破这种奥秘,于是就努力通过智力来弥补感官的无能。当人的智力还处于原始阶段时,种种不为人眼所见的现象所带来的困扰表现为一些简单的恐惧,在此基础上又产生了对超自然的民间信仰,以及关于幽灵、仙女、地精和鬼魂的种种传说,甚至上帝的传说也是由此而来,因为我们对于造物主的概念,无论它来自何种宗教,都不过是我们人类惊慌失措的大脑里最平庸、最愚蠢、最难以接受的想象的产物。伏尔泰这句话说得再好不过了:‘上帝根据自己的模样造出了人,人也如法炮制。’”

“但是,一个多世纪以来,人们似乎预感到了某种新事物。麦斯迈等人将我们带上了一条意想不到的道路,尤其最近四五年来,我们真的是取得了令人吃惊的成果。”

我表姐很不以为然,微微一笑。帕朗医生对她说:“您愿意让我来试着给您催眠吗,夫人?”

“好的,我还真想试试。”

她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医生开始用凝视催她入迷。我呢,我突然感觉到有点心神不宁,心怦怦地跳,咽喉发紧。我看见沙布莱夫人的眼皮垂了下来,嘴唇紧皱,胸脯一起一伏。

十分钟后,她睡着了。

“请您到她身后去。”医生说。

我在她身后坐下。医生在她手里放了一张名片,问道:“这是一面镜子,请问您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她答道:

“我看见了我的表弟。”

“他在做什么?”

“他在捻胡子。”

“现在呢?”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

“谁的照片?”

“他自己的。”

的确!这张照片是我当晚在旅店收到的。

“照片上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站着,手里拿着帽子。”

她看的是名片,但是对她来说,看这张白纸片却仿佛是在看镜子。

年轻的女人们吓坏了,一齐说:“够了!够了!够了!”

但医生却命令道:“您明早八点钟起床,去旅馆找您的表弟,求他借给您五千法郎,这是您丈夫要的,他下次出门时会向您要。”

然后,他让她醒了过来。

回旅店的路上,我一直回想着这奇怪的一幕,心中涌起很多疑惑。并非怀疑表姐,她的诚实绝对毋庸置疑,我从小就像了解亲姐姐一样了解她;我是怀疑医生是否耍了什么花招,莫非他向这个被催眠的年轻女人展示名片的时候,还给她看了藏在手中的镜子?职业魔术师总是能做出些稀奇古怪的事来。

我回到旅店便睡了。

然而,今天早晨将近八点半的时候,贴身仆人把我叫醒:

“沙布莱夫人请求立刻见您。”

我赶紧穿好衣服接待她。

她惴惴不安地坐着,目光低垂,未及摘下面纱,便对我说:

“亲爱的表弟,我要请你帮个大忙。”

“什么忙啊,表姐?”

“这事儿我真是说不出口,但又不得不说。我需要,急需五千法郎。”

“得了,您会需要钱?”

“是的,我需要,或者说是我先生需要,他让我筹五千法郎给他。”

我真的惊呆了,支支吾吾,敷衍作答。我心想,莫非她是和帕朗医生合伙来戏弄我的吧,莫非这是个事先策划又表演出来的恶作剧?

但是当我仔细观察她时,所有疑虑一下子全打消了。做这件事情对她是那么的痛苦不堪,只见她焦躁不安地颤抖着,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嗓音完全哽咽了。

我知道她很有钱:

“怎么!您先生手里连五千法郎都没有?!得啦,您好好想想,您确定是他要您向我借钱?”

她迟疑了片刻,仿佛是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什么:

“是的……是的……我确定。”

“他给您写信了?”

她再次犹豫起来,又想了想。我都能猜到她在回想的时候脑子里有多么混乱。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知道要向我借五千法郎,为此撒谎也在所不惜。

“是的,他给我写信了。”

“那么,是什么时候写的?昨天您可什么都没说。”

“我是今天早晨收到信的。”

“您能把信给我看看吗?”

“不……不……不……信里说了点夫妻间的事……太过密……我……我把它烧了。”

“这么说,您先生欠债了?”

她又迟疑了一下,随后喃喃地说:

“我不知道。”

我突然表示:

“亲爱的表姐,我现在也拿不出五千法郎来。”

她发出了一种痛苦的叫喊声。

“啊!啊!求您了,求您了,求求您去找找……”

她激动不已,双手合十,仿佛在向我祈祷!我听见她的声音已经变了调,眼泪流了出来,说话抽抽噎噎,心里焦虑难安,完全被她收到的那个无法抗拒的命令控制了。

“啊!啊!求求您了……您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我今天必须拿到这笔钱。”

我心里很可怜她:

“您很快就会拿到钱的,我向您保证。”

她叫了出来:

“哦!谢谢!谢谢!您真是太好了。”

我又说:“您还记得昨天在您家里发生的事吗?”

“记得。”

“您还记得帕朗医生给您的催眠吗?”

“记得。”

“那么,是他命令您今天早晨来向我借五千法郎的,您此刻正在遵照催眠时的暗示。”

她想了一会儿,答道:

“但,这是我丈夫问我要的啊。”

我花了一个小时试图说服她,但根本做不到。

她离开后,我跑去找帕朗医生,他正要出门,他微笑着听我讲完,然后说:

“您现在相信了吗?”

“是的,不得不信。”

“我们去您表姐家吧。”

她已经疲惫不堪地躺在一张长椅上睡着了。医生测了她的脉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将一只手举到她眼前,她在磁力难以抵挡的效力下,慢慢合上了眼睛。

等她睡着后,医生说:

“您丈夫不再需要五千法郎了。因此您也要忘记向表弟借钱这件事,如果他再提起,您也听不明白。”

然后他让她醒过来。我从衣兜里掏出钱包:

“给,亲爱的表姐,这是今天早晨您要借的钱。”

她是那么的迷惑不解,以致我都不敢坚持了。不过我还是试着去唤醒她借钱的记忆,但她矢口否认,认为我是在拿她开心,最后甚至差点发火。

……

事情就是这样!我刚刚回来,连午饭都吃不下,这次实验搅得我心烦意乱。

七月十九日:我把这件奇闻告诉了很多人,但他们都嘲笑我。我也快想不通了。哲人也早就说过:不无可能。

七月二十一日:我在布吉瓦尔吃过晚饭,然后去“划船者舞会”度过了整个晚上。诚然,一切都取决于地点和环境。如果在蛙塘岛上还能相信什么超自然,那才是真疯了呢……但如果在圣米歇尔山顶呢?……如果在印度呢?我们承受着周围环境对我们的可怕影响。下星期我要回家去。

七月三十日:我昨天回家了。一切正常。

八月二日:没有任何新情况,天气好极了。我成天都在看着流淌不息的塞纳河。

八月四日:家里的仆人们彼此发生争吵,他们说夜里有人打碎了橱柜里的玻璃杯。贴身仆人说是厨娘干的,厨娘说是洗衣女工干的,洗衣女工又说是前面两个人干的。究竟谁干的?谁说得清楚!

八月六日:这一次,我可绝对没疯。我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了!……再也没法怀疑……我看见了!……我全身冰凉,连指尖都发冷……这是透入骨髓的恐惧……我看见了!……

两点钟,我在明媚的阳光下在玫瑰花园里散步……秋天到了,玫瑰花渐渐开了。

就在我驻足观赏开出三个美丽花朵的一株大玫瑰时,我突然看见,清楚地看见,就在我身边,其中一朵玫瑰花的茎弯了,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折它,然后它就断了,似乎是那只手已经把它摘了下来!随后,那朵花升了起来,划了个弧线,那正是一只手把它举到嘴边的弧线,花朵悬在透明的空气中,周围什么都没有,一动不动,这个吓人的红斑离我的眼睛只有三步之远。

我只觉得一阵发狂,向那朵花扑过去,想抓住它!但我什么也没抓到,花也已经消失了。我对自己怒不可遏,因为一个理智的、严肃的人是不该有这种幻觉的。

但这真的只是幻觉吗?我转身去找花茎,很快就在那株玫瑰上发现了,花茎还在另外两朵花之间的玫瑰枝上,刚刚被折断。

于是,我心惊肉跳地回到屋里,现在,我可以确定,我的身边有个隐形人,它的存在就像昼夜更替一样确定无疑。它喝牛奶和水,它可以触碰物体,可以拿起物体并改变它们的位置,因此它具有物质性,但是我的感官发现不了它,它与我一样,住在我的屋里……

八月七日:我睡得很安稳。它喝了我瓶里的水,但没有打搅我的睡眠。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刚才阳光明媚,我沿着河边散步,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智,绝非此前那种似是而非的怀疑,而是明确的、绝对的怀疑。我见过疯子,我知道有些疯子甚至对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能保持理性、清醒和辨别力,只有一点除外。他们可以清清楚楚、灵活而深刻地谈论一切,但是一旦触及他们疯狂意识中的暗礁,他们的思想就会立即在这暗礁上撞得粉碎,散落并沉没在那片狂暴和恐惧的海洋中。海洋上波涛汹涌,狂风在浓雾中嘶吼,这就是人们所谓的“精神错乱”。

是的,如果我不是很清醒,如果我没有充分地清楚自己的状况,如果没有带着十足的清醒去分析探索自己的状况,那么我一定会认为自己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因此,总的来说我只是个妄想狂。我的大脑里会生成一种尚不为人知的混乱,一种当今的生理学家们试图找到并弄清楚的混乱;这种混乱导致我的精神、我思维的逻辑性和秩序性出现了深深的分裂。此类现象常在梦中发生,梦把我们带向各种最难以置信的幻境,却不使我们感到惊奇,因为此时辨别真伪的器官和检验的意识都已经沉睡;而主宰想象的官能还醒着,并且发挥着效力。莫非我大脑键盘中有一个难以察觉的按键失灵了?有些人在遭遇意外事故后,往往会对专有名词、动词,或者数字,抑或仅仅对日期失去记忆。思想的所有构成在大脑中各有其定位,这在今天已然得到证实。那么,我大脑中对幻觉真实与否的检验机能,此刻正处于瘫痪状态,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我一边沿着河边漫步,一边心里想着这一切。在阳光下,河水波光粼粼,大地芬芳迷人,使我的眼中充满了爱,爱生活,爱灵巧的燕子那赏心悦目的姿态,爱河边小草随风摆动时那悦耳动听的声响。

但是,我又逐渐感觉到一种莫可名状的不适。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麻痹我,迫使我停下脚步,不让我走得更远,叫我回头。我痛苦地感到必须回家了,当你心爱之人病卧在家,而你在外面预感到她的病情恶化时,就是这样沉重的感觉。

于是我勉强回了家,心想家里一定有什么坏消息——一封信或者一则电报。但什么也没有,这比我再次产生幻觉更意外和不安。

八月八日:昨天,我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它没有出现,但我感觉到它就在身边,窥视我,观察我,进入我的身体,控制我。它就这样躲在暗处,比通过超自然现象来表明它无形却永恒的存在更加可怕。

不过我还是睡着了。

八月九日:无事,不过我感到害怕。

八月十日:无事,明天会有事吗?

八月十一日:依然无事,我不能再带着这已经深入骨髓的恐惧念头待在家了。我要出门。

八月十二日,晚十点:一整天我都想离开,但没能成。我一直想完成这套极其简单的自由动作——出门——上车,去鲁昂。但我却没法办到。怎么回事?

八月十三日:当一个人身染某些疾病的时候,会在身体上感觉到仿佛全身的发条都折断了,所有精力都耗尽了,全部肌肉都松弛了,骨头变得像皮肉一样软,而皮肉变成了水一样的液体。而我在精神上以一种古怪的、难受的方式体验到了这样的感觉。我没有一点力气,没有一点勇气,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根本不能按照意志行动。我没法有意愿,但有个人替我发出意愿,而我服从。

八月十四日:我完蛋了!它占据了我的灵魂,并且统治了它!有人指挥我的所有行为,所有动作,所有思想。在我自己身上,我已经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个被奴役的旁观者,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惊胆战。我想出门,却做不到。它不愿意,于是我只好头晕脑涨、战战兢兢地待在它让我坐的扶手椅里。我只想站起来,直起身子,好让自己相信我还是这身子的主人。但我却做不到!我被紧紧地钉在座位上,我的座位又被紧紧地钉在地上,紧到任何力量都无法把我们抬起来。

之后,突然,我必须,必须,必须去花园深处摘草莓吃。于是我去了。我摘了草莓,吃了草莓!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真的有上帝吗?如果有的话,请解救我,拯救我!请救救我吧!宽恕我!怜悯我!发点慈悲!救救我!啊!好难受!好痛苦!好可怕!

八月十五日:显然,当可怜的表姐来向我借五千法郎时,她的灵魂就是这样被占据和统治的。她受制于一种从外部进入她体内的意志,就像是另一个灵魂寄生在她身上,统治她。难道世界末日要来了?

但统治我的这个“隐形人”,这个不可知的超自然种族的窥视者,它又是什么?

这样看来“隐形人”是存在的!可为什么自从创世之初,它们从没有清晰地显示过自己的存在,就像对待我的这样?我从没在书中读到类似我家里发生的这种事。唉!如果我能离开家,能走出去,我就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去。那样我就得救了,但是我做不到。

八月十六日:今天我总算逃离了两个小时,就像囚犯偶然发现牢门开了一样。我感到它离我很远,自己一下子就自由了。我吩咐车夫赶紧套马,去鲁昂。啊!能对一个服从你的人说出“去鲁昂!”,这是多大的喜悦啊!

我让马车在图书馆前面停下,借来了赫尔曼·赫尔斯陶斯博士关于“古代与现代世界未知居民”的宏伟著作。

再登上我那辆双座马车的时候,我本想说:“去火车站!”可是我没说出话来,却喊了出来,声音极大,行人都回头看我。我喊的是:“回家!”然后我震惊地瘫坐在车座上。它,找到我,又抓住我了。

八月十七日:多么可怕的一夜啊!多么可怕的一夜啊!可我应该感到高兴。我居然看那本书看到了凌晨一点!哲学和神谱学博士赫尔曼·赫尔斯陶斯博士介绍了所有那些在人类周围游荡或者被人臆想的隐形人的历史和表现形式。他描述了它们的起源、领地和能力。但是任何一种都和缠着我的这个不一样。据称,人类自从有了思想,就在预感并恐惧一种更为强大的存在(新人类),它们将取代人类占有这个世界,人类感觉到了它们即将来临,但是无法预知这位新主人究竟是什么。于是,人类就在惶恐之中将这些从恐惧中诞生的影影绰绰的幽灵,编造成各种神秘的存在。

读到凌晨一点以后,我来到敞开的窗前坐下,让额头和思想都在夜晚宁静的微风中感受清凉。

夜色温煦,和顺坦然。要在从前,我会是多么喜欢这样的夜晚啊!

这夜没有月亮,星星在夜空深处闪闪烁烁。谁住在那些星星上?那里有些什么人,长什么样子,有些什么动物,又有些什么植物呢?在那些遥远世界的思想者们,它们知道的比我们更多吗?它们的本领比我们更大吗?它们能看见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吗?会不会迟早有一天,其中一颗星星上的人将越过太空,出现在我们的土地上,征服我们,就像当年的诺曼人渡过大海去征服弱小民族一样,不是吗?

我们是那么虚弱,那么无能,那么无知,那么渺小,我们的世界不过就是个泥丸,在一颗水滴中没完没了地旋转。

我就这样在清凉的晚风中遐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了大约四十分钟后,不知是怎样一种莫名而古怪的感觉把我惊醒了。我没有动,只是睁开眼睛,开始什么也看不见,突然,我感到桌上摊开的书似乎自动翻了一页。窗口没有吹进一丝风。我吃了一惊,便继续等待,大约四分钟后,我看见,看见,是的,亲眼看见另一页竖了起来,然后压在了前一页上,仿佛有个手指在翻动它。而我的扶手椅却空着,似乎是空着的;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它,坐在我的座位上,它在看书。我愤怒地跳起来,像是个兽性大发的野兽要咬死驯兽师,我扑到房间另一头去抓它,想勒住它,把它弄死!……可是,还没等我赶到,椅子就翻了,像是有人从我面前逃走……我的桌子晃了几下,台灯掉在地上,熄灭了,窗户“啪”的一下自行关上,仿佛有个歹徒情急之下用双手狠狠抓住两扇窗跳入了黑夜。

这么说,它是逃命去了;它害怕了,它,怕我!

那么……那么……明天……或许以后……随便哪一天,我都能亲手抓住它,把它压倒在地!有的时候狗也会咬主人,把主人置于死地的,不是吗?

八月十八日:我想了一整天。呵!是的,我会服从它,听它驱使,照它的所有想法去做,让自己显得谦卑、顺从、软弱。它是强者。但是等时机一到……

八月十九日: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在《科学世界杂志》上读到了下面这篇报道:

从里约热内卢刚刚传来一则奇闻:一种疯病,一种传染性的疯病,此刻正在圣保罗省蔓延,它与中世纪时在欧洲诸国肆虐的传染性癫狂症相似。大批居民仓皇逃离家园,村落荒芜,田地废弃,他们声称像牲口一样,被一些摸得到却看不见的东西纠缠和控制,那东西就像吸血鬼,趁他们睡着的时候噬取他们的生命,此外,它们还喝牛奶和水,但似乎不碰其他食物。

唐佩德罗·恩里克斯教授已率领几位医学专家前往圣保罗省,实地考察这种奇异疯病的起源和症状,再向皇帝提出最合他心意的措施,以使精神错乱的民众恢复理智。

哈!哈!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五月八日沿塞纳河逆流而上、从我窗前经过的那艘漂亮的三桅帆船就是从巴西来的!我当时觉得它是那么美,那么白,那么赏心悦目!然而那东西就在船上,从它的种族诞生地巴西来!当时它也看见我了!它看见我的家也是白的,于是它从船上跳到岸上。呵!上帝啊!

现在我明白了,我想明白了。人的统治结束了。

那东西来了,最初的人们曾对它怀有原始的恐惧,不安的神甫们曾念咒驱逐它,邪巫们曾在黑夜里召唤它,但从未有人见过它。更迭不休的世界主人们预感到它,赋予它各种或美或丑的外形:地精、鬼魂、精灵、仙女、妖怪。在从原始恐惧中产生的粗略构想之后,一些洞察敏锐的人更为清晰地预感到了它。麦斯迈将它设想出来,十年来,在那东西还没有施展威力时,医生们就精确地发现了它的威力的性质。他们玩弄新天主的这个武器,用一种神秘的意志操控人的心灵,使之沦为奴隶。他们将这种方法称为磁气催眠术、催眠暗示……或许还有其他称呼。我曾看见他们像小孩一样轻率地用这种可怕的力量寻开心!我们的不幸!人类的不幸!它来了,它……它……它叫什么……它……它好像在喊叫自己的名字,但我听不见……它……是的……它在喊……我在听……我……重复不出来……它……奥尔拉……我听见了……奥尔拉……是它……奥尔拉……它来了!……

呵!雕吃鸽子,狼吃羊,狮子生吞长着尖角的野牛,人用弓箭、刀子和火药杀死狮子,而奥尔拉对人就像人对待牛马:而前者仅凭意志力就能把后者变成财产、奴仆和食物。这是我们的不幸!

然而,动物有时也会反抗,会杀死它的驯养者……我,我也想……我能……但必须感知它,摸到它,看见它!学者们说牲口的眼睛和我们的不同,我们看见的牲口看不见我们……因此我的眼睛也看不见这位压迫我的来客。

为什么?噢!现在,我想起了圣米歇尔山上那位教士的话:“世间的存在,我们能窥见十万分之一吗?喏,就说风吧,它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力量,能把人吹翻,把建筑刮倒,把树连根拔起,掀起排山倒海的巨浪,摧毁悬崖,把大船抛向岩礁,可是毁灭的、呼啸的、凄叫的、咆哮的风,您看见过吗?您能看得见吗?而它是存在的。”

我又想到:我的视力很弱,很不理想,连像玻璃一样透明的固体都看不清!……如果一面没有镀锡汞膜的镜子挡在路上,我就会一头撞上去,就像小鸟飞进房间在玻璃窗上到处乱撞一样。有太多事物能骗过我的眼睛,使它迷茫。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看不见一个可以让光线穿透的新身体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一种新的人!为什么不呢?它当然要来!凭什么我们就是活到最后的?!我们不能像看见以前的物种那样看见它。这是因为它的特性更完美,它的身体更精细、更完善。相比之下,我们的身体就太虚弱、太粗陋了,我们体内的器官总是像过于烦琐的发条一样紧张、疲惫,我们的身体像植物和动物一样,靠空气、草和肉勉强为生,这样的动物机体容易生病、畸形、腐烂。它运行不畅,设计也不当,又原始又古怪,堪称精心制造的次品;它既精巧又粗糙,只能算是个坯子,而人原本是可以变得又聪明又出色的。

从牡蛎到人,我们成了世上地位最高的极少数物种。现在,这个不再有任何后继物种出现的时期要终结了,那么为什么不能再增添一个物种呢?

为什么不能再增添一个物种呢?为什么不能有盛开巨型花朵的树木,它们的花光彩照人,香气四溢?为什么在地、水、火、风之外不能再有其他元素?孕育万物的四大元素啊,只有这四种!真可怜!为什么不能是四十种、四百种、四千种?!一切都是那么贫乏、小气、寒酸!这是吝啬的给予,是乏味的创造,是粗笨的制作!啊!大象、河马,多么优美!骆驼,多么高雅!

但是您会说,还有蝴蝶呀!那是会飞的花朵!而我幻想着一种无比巨大的蝴蝶,其翅膀的形状、美丽、色彩和动作都无法描述。但我看见它了……它从一个星球飞到另一个星球,飞翔时鼓动的和谐而柔和的气息让那些星星充满清新的香气!……而星星上的人们心醉神迷地看着它飞过!

……

我这是怎么了?是它,是它,是奥尔拉在纠缠我,是它让我胡思乱想!它在我身上,它成了我的灵魂,我要杀了它!

八月十九日:我要杀了它。我看见它了!昨晚,我坐在桌前,假装聚精会神地写信。我清楚地知道它会在我的周围游荡,离我很近,或许近得能让我触碰到它,抓住它?然后!……然后,我会不顾一切地使劲,我会用双手,用两膝,用胸口,用额头,用牙齿去掐死它,压死它,咬死它,撕碎它。

我就这样守候着它,全身的器官都因此兴奋不已。

我点亮了两盏灯和壁炉上的八支蜡烛,仿佛有了这片光明,我就能找到它。

我的对面是床,一张四柱老橡木床;我的右边是壁炉;左边是门,我让门敞开了很久,好引它进来,之后又小心地关上;我身后是一个很高的镜面衣橱,每天我都对着它刮胡子,穿衣服,每次从镜前经过时,我都习惯从头到脚照一遍。

为了骗过它,我假装在写信,因为它一定也在窥探我;突然,我感到,我肯定它正从我的肩头看我写的东西,它就在那儿,就贴在我的耳边。

我伸出双手,猛地转过身站了起来,差一点就摔倒在地。嗯?……这里亮如白昼,我却在镜子中看不见自己!……镜子是空的,明亮而深邃,一片敞亮!里面没有我的镜像……而我,我正对着镜子!我看见这块大镜子从上到下都明亮而清澈;我惊恐地看着,不敢向前走,不敢动弹,我清楚地感觉到它就在那儿,它那难以察觉的身体吞噬了我的映像,而它又将从我手里溜走。

我怕极了!接着,突然,仿佛透过一层水雾似的,我又在镜子深处的一片朦胧中看见了自己。这水雾似乎正在从左向右缓缓流动,我的映像也随之越来越清晰,就像是一场日蚀结束了。遮住我的东西似乎没有明确的轮廓,而是一种既阻光又透明的物体,它正在一点点消散。

我终于完全看清自己了,就像每天照镜子一样。

我也看见它了!这让我心有余悸,不住地颤抖。

八月二十日:杀死它,我根本碰不到它,怎么杀?毒药?可它会看见我在水里下毒的,再说,我们的毒药对它那难以觉察的身体会起作用吗?不会……不会……肯定不会……怎么办?……怎么办?……

八月二十一日:我从鲁昂请来一位锁匠,要他为我的房间定制铁百叶窗,就是某些巴黎私家宅邸一楼为了防盗装的那种。此外,他还会给我做个铁栅栏门。我装出一副胆小鬼的样子,反正也无所谓了!……

九月十日:鲁昂,大陆酒店。成了……成了……可它死了吗?所见的一切依然让我惶惶不安。

昨天,尽管天气开始转凉,但锁匠装好铁门铁窗后,我还是把所有门窗都敞开到了半夜。

突然,我感到它就在那里,于是一阵喜悦,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为了不让它起疑心,我慢慢站起身,来来回回走了很久。接着,我漫不经心地脱下皮鞋,换上拖鞋,然后我关上铁窗,又慢条斯理地走去关门,上了两道锁。随后我又来到窗边,锁上窗,把钥匙放进了口袋。

突然,我觉出它在我身边焦躁起来,这回是它害怕了,它命令我放它出去,我差点就让步了。但我没有让步,而是背抵着门,留了点缝,刚够我退出去。我的个子很高,头能碰到房梁,因此我肯定它没能逃出去,于是我把它关在了里面,只有它,只有它一个。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抓住它了!于是我跑下楼,在我卧室下面的客厅里取出那两盏灯,把灯油全部泼在地毯、家具上,泼得到处都是。接着,我放了把火,又关好大门,上了两道锁,然后自己跑开了。

我跑到花园深处,藏在一大丛月桂树后面。时间过得真慢!真慢!只见一片漆黑,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一丝风、一颗星星,厚厚的云全然不见,可是它却重重地、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

我瞧了瞧自己的房子,然后接着等待。时间过得真慢!我以为火已经自动熄灭了,或者被它弄灭了。正在此时,底楼的一扇窗户突然爆裂了,大火把它喷了出来,只见一条火舌,红黄相交的大火舌,长长的、柔软的火舌沿着白墙向上舔到了屋顶。火光在树林中,在枝条和树叶间闪烁,随之而来的还有战栗,恐惧的战栗。

鸟儿惊醒了,一条狗叫了起来,我感到天似乎亮了!只见另两扇窗户随即爆裂,我看见房子的底楼完全成了一片可怕的火海。然而,一声呼号,可怕的、尖锐的、凄厉的女人的呼号声响彻黑夜,阁楼上的两扇窗户开了!我忘记了仆人们!只见她们神色惊恐,拼命挥动胳膊!……

我恐慌极了,一边向村子跑,一边大喊:“救命!救命!失火了!失火了!”一些人已经向这里跑来,我又和他们一起跑回去,看个究竟。

此刻,房子已经成了个恐怖而壮丽的火刑架,一个照亮整片大地的巨型火堆,里面焚烧着几个人,也焚烧着它—它,我的囚徒,新的“人”,新主人,奥尔拉!

突然,整个屋顶在墙壁间塌陷了,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崩开的窗户里到处都是熊熊的火焰,我看见了炉膛,我想它就在那儿吧,在炉子里,死了……

死了?也许吧?……它的尸体呢?用杀死我们的方法可以摧毁它那能透过光线的身体吗?

如果它还没有死?……那么就只有时间能带走这“可怕的隐形人”了。如果它也畏惧疾病、伤痛、残疾和过早的死亡,那么又何必具有这透明的、无法感知的、幽灵般的身体呢?

过早的死亡?人类的一切恐惧都是从此而来!奥尔拉取代了人类——它取代了每天、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在各种意外中死去的人,它只会在规定的日子、规定的时刻死去,因为它能达到生存的极限!

不……不……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它没有死……那么……那么……那么就必须是我,我来杀死自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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