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原文,注释,译文,赏析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2-03-28 13:32:17

行次西郊作一百韵[1]

【原文】

蛇年建丑月[2],我自梁还秦[3]。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4]。

草木半舒坼[5],不类冰雪晨。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津[6]。

高田长檞枥[7],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

依依过村落[8],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

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9]。右辅田畴薄[10],斯民常苦贫。

伊昔称乐土[11],所赖牧伯仁[12]。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13]。

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浊酒盈瓦缶[14],烂谷堆荆囷。

健儿庇旁妇[15],衰翁舐童孙。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

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16]。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17]。

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因令猛毅辈[18],杂牧升平民[19]。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20]。或出幸臣辈[21],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22],奴隶厌肥豚。皇子弃不乳,椒房抱羌浑。

重赐竭中国[23],强兵临北边。控弦二十万,长臂皆如猿[24]。

皇都三千里,来往同雕鸢。五里一换马[25],十里一开筵。

指顾动白日[26],暖热回苍旻[27]。公卿辱嘲叱,唾弃如粪丸。

大朝会万方[28],天子正临轩。彩旂转初旭,玉座当祥烟。

金障既特设,珠帘亦高褰[29]。捋须蹇不顾[30],坐在御榻前。

忤者死跟屦,附之升顶巅。华侈矜递炫[31],豪俊相并吞。

因失生惠养,渐见征求频。奚寇东北来[32],挥霍如天翻。

是时正忘战,重兵多在边。列城绕长河,平明插旗旙。

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轓[33]。

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廷臣例麞怯,诸将如羸奔。

为贼扫上阳,捉人送潼关。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

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34]。送者问鼎大,存者要高官。

抢攘互间谍,孰辨枭与鸾?千马无返辔[35],万车无还辕。

城空鼠雀死,人去豺狼喧。南资竭吴越,西费失河源。

因令右藏库[36],摧毁惟空垣。如人当一身,有左无右边。

筋体半痿痹,肘腋生臊膻。列圣蒙此耻,含怀不能宣。

谋臣拱手立,相戒无敢先。万国困杼轴[37],内库无金钱。

健儿立霜雪,腹歉衣裳单[38]。馈饷多过时,高估铜与铅[39]。

山东望河北,爨烟犹相联[40]。朝廷不暇给,辛苦无半年。

行人榷行资[41],居者税屋椽。中间遂作梗,狼藉用戈鋋[42]。

临门送节制[43],以锡通天班。破者以族灭,存者尚迁延。

礼数异君父,羁縻如羌零。直求输赤诚,所望大体全。

巍巍政事堂[44],宰相厌八珍。敢问下执事[45],今谁掌其权?

疮疽几十载,不敢扶其根。国蹙赋更重[46],人稀役弥繁。

近年牛医儿[47],城社更扳缘。盲目把大旆[48],处此京西藩。

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

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

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乡里骇供亿[49],老少相扳牵。

儿孙生未孩[50],弃之无惨颜。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

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亭午起[51],问谁多穷民。

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52]。咫尺不相见,旱久多黄尘。

官健腰佩弓,自言为官巡。常恐值荒迥[53],此辈还射人。

愧客问本末,愿客无因循。郿坞抵陈仓[54],此地忌黄昏。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

又闻理与乱[55],系人不系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56]。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注释】

[1]行次:旅途止宿。西郊:长安西郊。

[2]蛇年:开成二年是丁巳年,属蛇。丑:原作“午”,非。冯浩曰:“十二月自兴元还京,故下云:‘不类冰雪晨’,作‘午月’者谬。”

[3]梁:梁州。秦:长安。

[4]济:渡。渭:渭河,流经宝鸡、眉县至长安南。

[5]舒坼(chè):舒展张开,形容萌发。

[6]燋(jiāo)卷:焦枯卷缩。

[7]檞枥(jiělì):檞树和枥树,泛指野生树木。

[8]依依:依恋不舍,形容思绪万千,不忍及时离去。

[9]及门:到了家门。具陈:详细陈述。

[10]右辅:指长安以西的京畿地区。

[11]伊:发语词。

[12]牧伯:地方最高行政长官。

[13]六亲:指最密切的亲属。

[14]缶:盛酒的瓦器。

[15]旁妇:侧室,外妻。

[16]司陶钧:主持朝政,指任宰相。

[17]挠:扰乱。经纶:朝廷纲纪。

[18]猛毅辈:指蛮横的边将们。

[19]杂牧:边将混入本应由儒臣担任的地方官中,胡乱治理人民。

[20]除授:任命官职。

[21]幸臣:皇帝所宠爱的大臣。

[22]屠解:屠杀肢解,指中原广大人民遭受剥削残害。

[23]中国:中原。

[24]长臂:善射。传李广善射,长臂如猿。

[25]换马:安禄山体肥,每往长安,途中换马比人多一倍,在驿站间筑“大夫换马台”。

[26]指顾:手指目顾、神气活现的样子。

[27]苍旻(mín):上天,喻指皇帝。

[28]大朝:皇帝在重大节日朝会各方大臣。

[29]褰(qiān):挂起,张开。

[30]蹇(jiǎn):骄傲。

[31]矜:夸耀。炫(xuàn):炫耀。

[32]奚寇:安禄山军中多奚族人。

[33]轓(fān):古代车厢两旁用以障蔽尘泥的挡板。

[34]遘(gòu):逢。

[35]辔(pèi):驾驭牲口的嚼子和缰绳。

[36]右藏库:唐中央贮藏全国赋税之地。

[37]杼(zhù)轴:织布机中的梭子和筘。此指织机。

[38]腹歉:粮食不足。

[39]铜与铅:指钱。

[40]爨(cuàn)烟:炊烟。

[41]榷(què):征收。

[42]戈鋋(chán):长戈和铁柄短矛。

[43]节制:旌节、制书。

[44]政事堂:唐代宰相议政之处。

[45]下执事:下属听候支配者。

[46]国蹙(cù):谓朝廷控制的地区在缩小。

[47]牛医儿:指郑注。

[48]盲目:郑注近视,故称盲目。

[49]供亿:供给安顿。

[50]孩:小儿笑。

[51]亭午:正午。

[52]无因:没有办法。谓民穷作贼,非捕捉所能解决。

[53]荒迥:荒野僻远处。

[54]郿(méi)坞:故址在今陕西省郿县北。陈仓:今陕西省宝鸡县东。

[55]理:治,唐人避高宗李治讳都用“理”字。

[56]紫宸(chén):唐宫殿名,指朝廷。

【译文】

唐文宗开成二年十二月,我送令狐楚丧从兴元返回都城长安。我从南方而来,下大散岭,向北渡过渭水之滨。本是冬天,草木却因天气变暖渐渐萌发,不像正常寒冬冰雪覆盖的早晨。又好像夏日酷热时节,草木被晒得焦枯,看不见芳草萋萋的渡口。高地长满了槲树、栎树等无用之材,田野里荆棘灌木丛生。务农的用具被废弃在道路旁边,耕牛饿死在土堆。缓缓经过村落,十户人家没有一户人家幸存。活下来的人都转过身哭泣,没有衣服可穿来迎接宾客。开始时好像害怕有人问起,我进门后才把情况详细地告诉我。

凤翔府地区的田地贫瘠,这里的平民常常为贫困所苦。这里从前被称为乐土,依靠的是地方长官施行仁政。长官就像冰玉一样清廉,属吏如亲戚一样和善。生了儿子不用去远方打仗,生了女儿不用远嫁。浊酒装满了瓦罐,陈年的谷子堆满了荆条编织的缠席。壮健的男子庇护着外妇,衰迈的老人爱抚着小孙子。况且自从贞观年间之后,朝廷多任命文臣为长官。照例按照贤能任命官员,任命治国安民的好宰相。等到了开元中年,奸吝李林甫扰乱政治纲纪。天子对贤臣执政十分忌惮,多任命藩将为节度使。因此命令这些武将,胡乱治理天下的顺民。中原从此便多灾多难,拜官授爵都不由君主决定。有的出自得宠的宦官,有的因是皇亲国戚而获得恩赐。中原百姓苦于被宰杀,衙役仆从却吃腻了猪肉。皇子遭到陷害,不进行乳养,却宠爱安禄山这样的杂种胡人。丰厚的赏赐耗尽国家财力,强大的兵力驻扎在北方边境。拉弓的士卒多达二十万,善于骑射的人臂长如猿。驻地距离京都三千余里,往来之间如同雕鸢般迅速。每五里换一匹快马,每十里设一次筵席。安禄山手指到、目光所看到的地方可以动摇天子的想法,可以变易寒暑。朝中大臣遭到安禄山的辱骂和呵斥,就像粪丸一样被唾弃。天子在大朝时候会见全国各地都督、刺史等,却不在正殿,而在殿前接见臣僚。彩旗在初日的照耀下飘扬,天子的御座正面对着祥延。金色的屏风已经特意设置好,座榻前的珠帘也已经高卷。安禄山坐在御座面前毫不顾忌,昂首抚须一片傲然之色。忤逆他的人死在他的脚下,依附他的人则升上高位。权贵豪华奢侈,骄矜非常,相互炫耀,豪强们又相互吞并。因而失去惠养百姓之心,赋税、徭役等征求渐渐频繁。安禄山叛军从东北来,迅速有如天翻地覆。因为这个时候正在和平时期,士兵没有战斗准备,重兵多把守在西北,以对付吐蕃。叛军连夜攻打沿河城镇,天一亮就被攻陷,插上了叛军的旗帜。只听见叛军的骑兵闯入,看不见唐朝的官兵驻守防卫。母亲抱着孩子哭泣,年轻妇人攀着车的障蔽逃跑。百姓从小生在太平盛世,甚至不知道夜晚要把门关闭。年轻人都被征调入伍,只剩下疲惫衰老的人守着空荡荡的村落。活着分离却如同是最后一次见面一样发誓,流下的泪水连成秋云。朝臣就像獐子一样胆小怕事,众位将领像瘦羊一样逃跑。投降的臣子替叛贼扫除中央的障碍,乱抓人协助叛军防守潼关。天子逃亡到蜀地,不知道哪天才能平叛返回?唐朝开国后确实承平已久,竟遭遇这样的雷霆之祸。跟随玄宗入蜀南行的臣僚,有图谋王位之意,留守长安抵抗叛军的官员想要图谋高官厚禄。纷纷扰攘互相秘密侦探,谁能分辨得出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平叛的军队往往全军覆没。城池已经空了,鸟雀都死光了,人离开之后只剩下豺狼的嚎叫。东南吴越的财力已经耗尽,河西之地被吐蕃侵占,西北财源尽失。因此命令打开国库来平叛,但是国库已经毁坏一空。就像人的身体本应当四肢健全,如今却有左边没有右边。身体半身不遂,手肘腋窝散发腥膻气味。唐代的历代帝王蒙受这等耻辱,却只能含恨忍下不能宣之于口。谋臣都拱手站立,相互劝诫没有人敢争先。各州县的资财已经搜刮殆尽,朝廷内库已经没有钱财。年轻男子站在霜雪之中,粮食不足衣裳单薄。军饷多是过时才发,铜钱掺了铅,物价飞涨。泰山以东望向黄河以北,炊烟还是相互连接。朝廷无暇顾及百姓的供给,百姓辛苦一年口粮却吃不够半年。商人被征收货物税,有房子的人要征收屋檐税。藩镇违抗朝廷政令,从中作梗,故意扰乱秩序,动辄兴兵叛乱。上门送给藩镇符节制书,给予他们高官厚禄。被消灭的藩镇被灭族,没有被讨伐的藩镇还在拖延。藩镇对待君王的礼数已经毫无忠义可言,朝廷对藩镇的笼络就如同对待戎、狄、羌等外族一样。怎能希求他们的赤城之心,所希望的不过是君臣的体面罢了。巍峨壮丽的政事堂,宰相召集群臣议后吃完八珍感到满足。我斗胆问一下办事人员,而今天下到底是谁执掌相权呢?国家满目疮痍几十年,不敢挖断它的根基。国家土地所见赋税更是沉重,人口减少平民的徭役更加繁重。今年来郑注之流得势,城狐社鼠更加向上攀援。郑注持旌旗为一方节度使,处置京西屏障凤翔郡的事宜。幸灾乐祸忘记怨恨和仇敌,树立扶植的党羽大多轻狂狷傲。他活着的时候为人所忌惮,死了之后却没有人可怜。快刀砍断了他的头颅,像猪肉牛肉一样在市场上摆放。从凤翔到长安只有三百里,兵马像盗贼一般猖狂。半夜的时候调兵文书传来,驻军一万五千多人。乡人们害怕军队的敲诈勒索,老人和小孩等都纷纷出逃。儿孙生下来还不会笑,被抛弃的时候家人变得麻木面上没有悲色。不再商量居住的地方,只想要死在山间。甘露之变之后,已经过了三年,雨水没有来到这个春天。盗贼相当猖狂,正午就敢出来作案,问他们是谁,却多是穷困的百姓。节度使杀害亭长,抓捕盗贼恐怕没有原因。相隔只有咫尺却不能相见,干旱了太久路上多飞扬的黄尘。官健腰上佩带着弓箭,自己说是为官府巡视。常常害怕在偏僻之地遇到,这些人还会伤害行人。抱歉未能告诉行客唐朝致乱之源和后果,希望行客不要马虎大意,从郿坞到陈仓这一带,到了黄昏之后尤其怕遭遇抢劫。

我听完这些话,为他们感到冤屈、悲愤,内心就如同火烧一样。以前听说晋国任用将领士会,晋国的盗贼听说后都逃亡秦国。又听说治理还是混乱,关键在于人而不是在于天。我愿意为了这件事,在天子面前剖开我的心肝。一直磕头,鲜血横流,倾泻流注,弄脏了紫宸殿。天子之门暗淡隔绝,痛哭流涕徒然地沾湿嘴唇。文书小吏担任尚书,天子的家奴做了将军。一定不要再说这番话,这番话让我不忍听闻。

【赏析】

唐文宗开成二年(公元837年)十二月,诗人送令狐楚丧自兴元回长安,途中见农村萧瑟景象,目睹了农民生活的痛苦和绝望,写下了这首长诗。诗歌借村民之口,概述了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历程,痛斥奸吝当道、宦官猖獗、节度使为祸一方,直刺唐王朝统治者的不作为和姑息妥协策略,表达诗人悲愤忧国之情。

全诗分为三部分。篇首至“及门还具陈”乃第一部分,直叙西郊附近农村凋敝、荒芜之景,凸显“十室无一存”的悲惨景象。“右辅田畴薄”至“此地忌黄昏”为第二部分。借由村民的回忆,回顾唐王朝由升平到混乱的历史。此部分为全诗的主体部分,诗人对唐王朝的政治有着深刻的理解,诗人认为“降及开元中”为唐朝由繁盛渐转入衰的节点。而安史之乱、甘露之变后的横征暴敛更是将普通民众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直至“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而这与初唐的繁盛,“昔称乐土”,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官民如一家的生活图景有着天壤之别,批判痛斥唐朝后期吏治腐败、宦官当权、失控的节度使制度。第三部分由“我听此言罢”至结尾,感慨君王因用人不当而遭至祸患,至今依然,抒发“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的中心思想。

艺术手法上,此诗既承不事雕饰的乐府旧法,也是诗人学杜的一大明证。此诗在构思上,深受杜甫“三吏三别”的影响,以村民之口写兴衰的做法也是源自于此。人通过村落之所见,剖析唐朝历史的兴衰,以小见大的同时又涉及社会危机的方方面面,气势宏大,可堪“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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