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阿房宫赋》注释、翻译、赏析

杜牧

名句：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导读】

《阿房宫赋》是杜牧的代表作品之一，既是一篇优美的文赋，又是一首极有艺术特色的诗歌，一直为后世所称道。

阿房宫是秦始皇所修建的最豪华的宫殿。据《史记》记载，秦始皇嫌都城咸阳人多，原来的宫廷狭小，就在渭南营造新宫。工程开始于公元前212年，到秦灭亡时还未全部完工，所以没有正式命名。据说当时人因宫前的前殿所在地叫阿房，就称它为“阿房宫”。

这篇赋写于唐敬宗宝历年间，称得上是借古讽今的杰作。当时，唐王朝的统治已江河日下，而唐敬宗又是一个荒淫腐朽的皇帝。他从即位以来就沉湎声色，广选美女，大兴土木，修建宫殿，使唐王朝的统治更加岌岌可危。作者在这篇赋中就通过秦阿房宫的建造到毁灭，提出了一个历史教训：统治者穷奢极欲，不爱惜人民，只能最终导致自己的灭亡。

【原　赋】

六王毕①，四海一，蜀山兀②，阿房出③。覆压三百余里④，隔离天日⑤。骊山北构而西折⑥，直走咸阳⑦。二川溶溶⑧，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⑨，檐牙高啄⑩；各抱地势○1，钩心斗角○12。盘盘焉○13，囷囷焉○14，蜂房水涡○15，矗不知其几千万落○16。长桥卧波○17，未云何龙○18？复道行空○19，不霁何虹○20？高低冥迷○21，不知西东。歌台暖响○2，春光融融○23；舞殿冷袖○24，风雨凄凄○25。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26，王子皇孙○27，辞楼下殿○28，辇来于秦○29，朝歌夜弦○30，为秦宫人○31。明星荧荧○32，开妆镜也；绿云扰扰○3，梳晓鬟也○34；渭流涨腻○35，弃脂水也○36；烟斜雾横，焚椒兰也○37。雷霆乍惊○38，宫车过也○39；辘辘远听○40，杳不知其所之也○41。一肌一容○42，尽态极妍○43，缦立远视○4，而望幸焉○45。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46。

燕赵之收藏○47，韩魏之经营○48，齐楚之精英○49，几世几年，剽掠其人○50，倚叠如山○51，一旦不能有○52，输来其间○53。鼎铛玉石○54，金块珠砾○5，弃掷逦迤○56，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57，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58，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59，多于南亩之农夫○60；架梁之椽○61，多于机上之工女○62；钉头磷磷○63，多于在庾之粟粒○64；瓦缝参差○65，多于周身之帛缕○6；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67；管弦呕哑○68，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69，日益骄固○70。戍卒叫○71，函谷举○72，楚人一炬○73，可怜焦土○74。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75，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76，则足以拒秦○7，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78，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79，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80，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注释】

①六王：指战国末年齐、楚、燕、赵、韩、魏六国的国君。毕：完了，指统治结束了。②蜀山兀：蜀地山上的树木全都砍光了。蜀：蜀地，今四川。兀：高而上平，这里指山的光秃。③出：出现，指建成宫殿。④覆压：盖住、压住，指宫殿建筑范围所占地面。⑤隔离天日：指宫殿之高大把天日都遮蔽了。⑥骊山北构而西折：从骊山北面开始建筑折而向西。骊山：山名，在今陕西临潼县东南。构：造。⑦走：趋向。⑧二川：指渭水和樊川。溶溶：水盛大的样子。⑨廊腰缦回：连接建筑物的走廊像缦带一样回环曲折。廊腰：建筑物之间以走廊相连，如人的腰部，所以称廊腰。缦（màn）：无花纹的缯帛。⑩檐牙高啄：屋檐高耸，像禽鸟啄食的姿态。檐牙：屋檐突出，状如牙齿。○1各抱地势：楼阁各就地势而建立，环抱在一起。○12钩心斗角：楼阁都和中心建筑相勾连，但是彼此屋角相对，又像是互相用角顶斗。○13盘盘焉：盘结的样子。○14囷囷（qūn）焉：屈曲的样子。○15蜂房水涡：楼阁层层像蜂房，楼阁攒聚像水涡。○16矗：高高耸立的样子。落：这里是“座”、“所”的意思。○17长桥卧波：指阿房宫有桥，横卧于渭水之上。○18未云何龙：没有云哪里来的龙？形容长桥如龙，伏于水上，但又不是龙，因为没有云相随。○19复道：架在空中的道。○20不霁何虹：不是雨过天晴，哪里来的彩虹？形容复道架在空中，又涂以彩色如雨后长虹，但又不是虹；因为不是雨过天晴。霁（jì）：雨过天晴。○21高低冥迷：指在阿房宫里分辨不清高低。冥迷：分辨不清。○2歌台暖响：歌台上发出的歌声，让人感到充满暖意。○23春光融融：像春光那样融和。融融：和乐的样子。○24舞殿冷袖：舞殿中舞女衣袖飘动，好像带来寒气。○25风雨凄凄：像秋风秋雨那样凄冷。○26妃嫔媵嫱：这里指六国的宫妃。妃：皇帝的妾，太子、王的妻。嫔（pín）：宫廷女官名。媵（yìnɡ）：妾的一种，古代贵族女子出嫁，妹妹或侄女陪嫁称媵。嫱（qiánɡ）：宫廷女官名。实际上都是帝王的配偶。○27王子皇孙：指六国王侯的子女。○28辞楼下殿：辞别六国的楼阁宫殿，指被秦所掳。○29辇来于秦：乘着车子来到秦国。辇：帝王乘的车。○30朝歌夜弦：早晨晚上唱歌弹琴，指六国宫妃被掳后以色艺侍奉秦王。○31为秦宫人：成为秦国的宫女。○32荧荧：微光闪烁的样子。○3绿云：比喻女子的头发。扰扰：纷乱的样子。○34梳晓鬟也：是宫女们早晨梳理头发。○35渭流涨腻：渭水上涨起一层油腻。○36弃脂水也：是宫女们泼弃的含有胭脂香粉的水。○37焚椒兰也：指宫女们焚烧香料植物椒和兰以薰香自己的宫室。○38雷霆乍惊：巨雷突然响起。乍惊：指如突然受惊而起。○39宫车：指皇帝所乘之车。○40辘辘：车声。远听：听着声音远去。○41杳不知其所之也：渐无声息，不知车往哪里去了。杳（yǎo）：无声无息。所之：所去的地方。○42一肌一容：指宫女们的肌肤和姿容。○43尽态极妍：极为娇媚和艳丽。○4缦立：久立。○45而望幸焉：希望皇帝到这里来宠幸她。○46三十六年：秦始皇从继秦王位至死共三十六年，这里是指有的宫女幽闭宫中，始终未见到过皇帝。○47收藏：指收藏的金玉珍宝。○48经营：也指悉心保存的金玉珍宝。○49精英：精粹英华，这里也指金玉珍宝。○50剽掠其人：从他们统治下的人民那里抢掠而来。剽：抢劫，掠夺。其人：其民，指他们统治下的人民。○51倚叠：积累。○52一旦不能有：有一天国破家亡，不能占有这些金玉珍宝。○53其间：指阿房宫中。○54鼎铛玉石：以鼎为铛，以玉为石，指秦把金鼎看成铁锅，把美玉看成石头，毫不爱惜。铛（chēnɡ）：锅一类的东西。○5金块珠砾：以金为土块，以珍珠为碎石。也指不爱惜宝物。块：土块。砾（lì）：碎石。○56弃掷逦迤（lǐyǐ）扔得到处都是。逦迤：接连不断。○57纷奢：繁华奢侈。○58取之尽锱铢：连一点点财物都掠取干净。锱铢（zīzhū）：古代重量名，六铢为一锱，一铢为后来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这里极言少。○59负栋之柱：承担栋梁的柱子。○60南亩：泛指田亩。○61架梁之椽：架在梁上的椽子。○62机上之工女：在机上纺织的织女。○63磷磷：玉石色彩明丽的样子，这里指梁上柱上钉头光彩夺目。○64庾（yǔ）：粮仓。○65瓦缝参差：楼阁上面的瓦缝长短不一，纵横交错。○6周身之帛缕：全身所穿的丝帛的线缕。○67九土：九州之土，指全国。○68管弦：泛指乐器。管：箫笛等管乐器。弦：琴瑟等弦乐器。呕哑：指杂乱的乐声。○69独夫：失去人心的君主，这里指秦始皇。○70骄固：骄横顽固。○71戍卒叫：指陈胜、吴广起义。因为陈胜、吴广和他们所率的起义士兵原都是被谪守边的戍卒。○72函谷举：函谷关被攻下。指刘邦打进关中，秦已无法守住函谷关。举：攻下来。○73楚人一炬：楚国人点起一把火。指项羽入咸阳后，放火焚烧秦国宫殿，大火三月不息。楚人：指项羽，因项羽是战国时期楚将项燕的后代。○74可怜焦土：可怜阿房宫化为一片焦土。○75族秦者：杀灭秦国的。族：灭族，这里是杀灭的意思。○76使：假使。各爱其人，各自爱护他们统治下的人民。○7拒：抗拒。○78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就可以传三世以至于万世地做天下的君主。递：传。《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灭六国后，秦始皇命令废除谥法，在诏书中说，我是始皇帝，以后就以世数来计算，二世三世以至万世，无穷无尽地传下去。○79不暇自哀：来不及为自己悲哀。不暇：没有时间。○80鉴之，以此为鉴。

【译诗】

六国已经灭亡，

天下归于一方。

砍光了蜀地的山林，

换来了阿房宫的壮丽辉煌。

它覆盖了三百多里的土地，

雄伟的宫殿遮蔽了天空和太阳。

从骊山北起又转向西方，

一直通到京城咸阳。

渭水樊川两条河流，

浩浩荡荡流进宫墙。

宫内五步一座小阁，

十步一座楼堂。

走廊如丝绸萦绕，

屋角像鸟嘴翘向天上。

依山而建，紧密相连，

钩心斗角，奇形怪状。

弯弯曲曲，曲曲弯弯，

有的像水涡，有的像蜂房。

矗立的楼阁不可胜数，

真不知有几千几万？

座座小桥横卧在渭河上面，

没有云为何有龙在飞翔？

条条复道高架在空中，

不是雨过天晴为何彩虹挂在天上？

忽高忽低，迷迷糊糊，

让人分不清东西方向。

歌台上的歌声带来暖意，

使人感受到融融春光。

舞殿里舞女摆动衣袖，

又使人觉得风雨般凄寒。

一日之内，一宫之间，

气候竟然完全两样！

那些六国的妃子、宫女，

王侯贵族的公子儿郎。

一个个离开了自己的楼阁宫殿，

乘着车子汇集到了秦地咸阳。

她们早晚弹琴歌唱，

成了秦宫中的宫女丫环。

为何前面明星一片灿烂？

原来是宫女打开镜子在梳妆。

为何朵朵乌云在眼前浮动？

原来是宫女们环形的发髻在摇晃。

为何渭水上涨起了厚厚的油腻？

原来是宫女们洗脸水中的脂粉浮在水上。

为何宫殿里四处烟雾升腾？

原来是宫女们在焚烧香料椒兰。

为何屋外一阵雷霆响过？

原来是皇帝的车驾驶过身旁。

隆隆的车声越走越远，

没有人知道车子驶向何方。

宫女们皮肤洁白、容貌如花，

一个赛过一个地漂亮。

她们翘首而立向远处眺望，

巴望着皇帝走进自己的卧房。

有人年轻时就入宫等待到老，

白白耗去了大半辈子的时光。

燕国齐国楚国的金玉珍宝，

韩国赵国魏国的无穷宝藏。

全是从他们百姓那儿巧取明抢，

年复一年地堆积如山。

一旦他们不能占有，

都要被迫送入秦宫中收藏。

珍贵的宝鼎被当成了铁锅，

无价的美玉被当成了石卵。

昂贵的黄金被当成了土块，

稀有的珍珠被当成了泥丸。

这些宝物到处东摆西放，

被人丢散得凌乱不堪。

秦人看着毫不可惜，

再好的宝物也不稀罕。

唉！一个人心中怎么想，

千万人的心中也会怎么想。

秦人喜好过度的奢侈浪费，

别人也想保存自己的家产。

为何对别人的财物都要搜刮干净，

而挥霍起来竟如泥沙一样？

使得阿房宫承担栋梁的柱子，

竟然多过田野中农民的数量。

架在梁上的一根根椽子，

所有织机上的织女加起来也比不上。

梁柱上闪亮的钉头，

多过天下粮仓内的粒粒米粮。

屋顶上纵横交错的瓦缝，

多过人们周身衣服上线缕行行。

宫殿中纵横的栏杆，

多过九州之上的城苑宫墙。

宫中管弦奏出的嘈杂乐声，

比闹市中人们的声音还要响亮。

使得天下所有的老百姓，

嘴上不说心中却怒火万丈。

而已完全失去人心的君主，

却一天比一天顽固骄蛮。

终于陈胜吴广揭竿起义，

函谷关一举被攻占。

楚人项羽一把大火，

壮丽的阿房宫变成焦土灰飞烟散。

唉！灭掉六国的是六国自己，

不能去怪罪秦始皇。

灭掉秦国的也是秦国自己，

不能怪罪六国的百姓和君王。

如果六国各自爱护百姓，

就足以对秦国进行抵抗。

如果秦国爱护六国的百姓，

那么他就可以直至万世都做帝王。

谁能灭得了秦国？

谁能将秦人斩尽杀光？

秦人已没有时间哀叹自己，

只有后人为他们哀叹。

如果后人不引以为鉴的话，

那么更后来的人又要为他感叹哀伤。

【赏析】

这是一篇借古讽今的辞赋。作者通过描写阿房宫的兴建及其毁灭，生动形象地总结了秦朝统治者骄奢亡国的历史经验，向唐朝统治者发出了警告，表现出忧国忧民、匡世济俗的情怀。

全篇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段，从地理位置、建筑规模、宏伟气势等方面写阿房宫的雄伟壮观。从秦始皇一统天下的豪迈气概写到阿房宫的整体构筑，再写到局部建筑特点。其中实写了楼阁、廊檐，描绘得细致入微；虚写了长桥、复道，想象得神奇瑰丽。然后用夸张和衬托的手法，借写歌舞的冷暖，描述阿房宫“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的现象，陪衬出它的宏大宽广。第二部分是第二、第三段，写阿房宫里的美女之多和珍宝如山，揭露秦朝统治者奢侈的生活，为下文的议论设伏。其中对美人和珍宝的描写，极尽铺排和夸张，既表现了宫女命运的悲惨，也揭示了秦始皇生活的骄奢淫逸。第三部分为第四段，由描写转为议论，点明写作本篇的主旨：“秦爱纷奢”。使用了六组“使……多于……”的比喻句排比，尽情地揭露了秦王朝的奢靡给人民带来的沉重灾难。第四部分为最后一段，总结六国和秦灭亡的历史教训，向当世统治者发出警告。作者连续慨叹，情不能禁。“呜呼”之后提出论点，阐明兴亡自取的道理。

在艺术特色上，这篇赋叙事、描写、议论和抒情紧密结合，运用赋的传统手法，前面极力铺叙渲染宫殿歌舞之盛、宫女珍宝之多、人民痛苦之深，既夸张，又富于想象，且比喻奇巧新颖。后面发议论，回环往复，层层推进，见解精辟，发人深省。语言上骈散兼行，错落有致，词采瑰丽，声调和谐，加之多种修辞手法的运用，使之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成为古代辞赋中不可多得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