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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及《蟒皮胡》

时间:2019-12-10 15:5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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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抬起头,他看到了那个摇晃过来的身影。

他正在菜圃里种大蒜,把一瓣瓣大蒜掰开,然后一个个塞进泥里。那身影晃到不远处,停了下来。他抬起头,一看,竟然是光荣。光荣脸色苍白地站着,圃外有一圈挡鸡用的塑料绳网,光荣的手搭在绳网上。秋天的土地潮湿,但又有泥土的芳香,路边还有一撮撮野花撑开着身子,绽放着。

“大郎,给我挂个点滴吧。”光荣缓缓地说。

“好好的,挂什么?”他又抓了个蒜瓣,深深地抵到泥里。手指尖触到泥,粘粘的。西边,云层很低,有蒙蒙日光,像要下雨了,但东方还亮着。他用土盖住蒜瓣,让蒜瓣沉入泥中。有风,吹在脸上,痒痒的。

“胸闷,闷得像堵了块泥。”

大郎从圃里出来,拍了拍手。他家新房上的铃铛,让风一吹,在响呢。他觉得这声音好听。他伸手摸了摸光荣的额头,不烫,没感冒。两个人走进了屋,西边好像更黑了。新造的房子还有股味儿,地上闪着瓷砖的光泽,墙上雪白,正中央挂着一幅国画,红梅图,鲜艳的梅花像繁星一样盛开。“大郎,大家都在夸你的屋呢。”光荣扶着墙,好像有点走不稳。

大郎涌起一阵得意。这屋子盖了不到两个月,还崭新呢。红梅下面有个大的液晶电视,机器边上粘的一圈塑料纸还没有去掉。大厅的右侧就是诊所,开了个侧门,门楣上挂了一块匾,上面写着“大郎诊所”四个字。诊所不大,只有十几个平米。里面放了崭新的桌椅,仿古的,桌子的边上还有花鸟纹饰。桌子后面又是一块匾,写着另外四个字:医道仁心。这里外八个字,都是光荣写的。光荣的字遒劲有力,看的人都会点头称道。

“坐,坐,坐。”大郎让光荣在诊所里坐下来。此刻,光荣的脸色更苍白了。他捂着胸口,额上也蒙了一层闪亮的汗。

“难受,很难受。”

“吃点银杏片吧,你太累了,你这人就贪做,不肯歇。我说了你多少回了,以前还受过伤,也不记住,还那么认真。吃点银杏吧,这药对胸闷有作用。你总是太累了。”大郎洗了手,坐在光荣的对面。他没有穿起平时穿的白大褂,大褂就挂在椅背上。

“能快点吗?挂个吧,我还要去运饲料,这猪没吃了,也急着呢。”

“急什么呢急,也可以叫你儿子,你儿子成天晃来晃去的,有时候骑个摩托,从我们面前开过。那摩托开得太快了,太快了,像在飞。”

光荣皱了一下眉。那张受过伤的脸,这时的表情很怪异。大郎已经习以为常了,换了别人会不舒服,甚至还会感到可怕。他的脸皮是皱的,赭色的,像个咸核桃。与平常人的脸不同,笑起来,像是吊住了。那些鬼怪片里,有这样的脸。大郎对光荣总是充满了同情,他觉得光荣是苦的。受这样的伤,真的是不幸。现在,光荣坐在对面,他又是一阵感叹。老天,真是不公,他心里这般想着。

诊所里很安静。这会儿,西边在急速地暗下来。有一只野蜂摇着尾巴,在里面嗡嗡地飞,还撞到了窗口上。窗外的树叶上有零星的风,天更闷了,河水泛着浑在默默地淌。屋子里荡漾着酒精味。

“挂个吧。”光荣坚持着。

“大家为什么都要挂点滴呢?其实吃药好,吃药要缓和些,对人的伤害也小。”他还在试图说服光荣。

“快点吧,家里还有好多事呢。还是快点好。”

大郎走到橱前。那里还有药,一盒盒的药整齐地排列着。“那就挂银杏液吧,比药片管用,好得快。”说着,就取出了一个输液的瓶子。

“越快越好。”光荣好像急不可待了。

他让光荣在躺椅上躺下。这里有两张躺椅,有时人一多,躺椅就不够。他的小诊所,平时总有人,会来不同的人,也会聊各种天,天南海北,成了信息发布场所。这会儿,诊所里冷冷清清。光荣蜷曲着,躺得不舒服,在不停地翻动身子。大郎用刀子撬开了瓶子上的铝包口,然后,把一根长针扎了进去。

光荣输液了。

银杏液沿着塑料管,无声无息地进入了光荣的体内。光荣终于不翻身了,他的眼睛盯在上面高悬的瓶子上,看着那一滴滴向下淌的液体,好像有了某种宽慰。他长舒了一口气,目光也变得和顺起来。他比大郎大一岁,55了。平时有空,他常会来诊所坐坐,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他都是熟悉的。

光荣闭上了眼,显得很安详。看上去,他就像个小孩一样。他的两脚伸开着,组成一个“人”字的模样。大郎在输液管上弹了弹,他的脸此刻正对着大郎,大郎现在看惯了,也不觉得有多难看。

大郎喝了口茶。西边的雨还是没有落下来,相反,好像又掀起了一抹亮色,透出些红光来。他想,这雨,估計逃掉了。他在窗口张望一会,又缩回了头。远处田野里空旷,绿色的禾苗整齐划一,像一片绿毯。

“舒服些吗?”他问了一声。

光荣吃力地抬了抬眼皮,扭动了下身子。“好像好点了,好像是。”

大郎坐了下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纸来,他翻动着一张张药单。马上要进货了,橱里药不多了。他对着单子,在想,等一下就打电话,这样明天就能把药送来。野蜂还在里面飞,发出嗡嗡的声音。他看了一眼光荣,光荣很安静,闭着眼,像是在睡。

他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光荣醒了,抬起眼皮,笑了笑。“去忙吧。”光荣说。

他嗯了一声,继续回到桌旁看药单。不过,很快,他又想到了蒜瓣,刚才只排了一半,还有一半呢。于是,他来到了外面。西边又亮开了,乌云在迅速地撤退,上面有云团在走,但地上却没了风。他有些纳闷。

重新来了地里。这是他圈出来的一块空地,里面种了青菜、卷心菜、芹菜,还有香葱。现在,蒜瓣在他手里重新入土,新鲜的泥土包围住了蒜瓣,他想,几天以后,小苗苗就会从土里钻起来,努力地向上,再向上。一群蚂蚁在旁边散着步,它们在草丛里,东游西荡,对他的闯入没有知觉。当蒜瓣全部插完,他又拔了些草。现在这个小圃子生机盎然,平时,他们一家的蔬菜,基本上都是这里供应。

乌云已经很淡,西边有霞光出现,远望,壮丽得异常。他从圃里跨出来时,正好巧遇了这一幕,于是,那条跨着的腿又收了起来。他哼唱了几声花鼓,驻足了一会,想,生活还是美好的。前些时候,为了造这个新房折腾了许久,砖块、水泥、黄沙、油漆、瓷砖、地板,他不知往城里跑了多少回。那时路在整修,坑坑洼洼,好几次都颠得他肠子痛。望着崭新的房子,望着天边的云彩,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几口气。

回到屋,看到光荣斜着头。可能睡着了吧,这个家伙,总是这样,平时做事细心,但生活上马马虎虎。他又洗了洗手,重新回到药单前,他不想打扰光荣。拿起单子,核对了一小会,他又放下。“光荣,光荣。”他叫了几声,这一叫,他发现异常了。

光荣的头歪了。大郎急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他只看到这个肩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一愣,急忙扶住,然后再拍他的脸。光荣的眼好像睁了一下,只眯了一条细小的缝,然后,这条缝又急速地闭上了。嘴里有水在向下淌,有一滴还落到了地上。

“光荣,不要这样,光荣,你不要这样。”大郎喊了起来。

光荣依然没有睬他,他的手一松,光荣整个人就翻倒在了躺椅上。躺椅摇晃起来,差点翻倒。大郎背上的冷汗冒出来了,一大片,一大片地翻涌。他努力拍着光荣的脸,越拍越重,想把他拍醒。但就是不行,光荣软得像布条,他那个脊梁好像没了,折断了,消失了。

“光荣,你醒来,你快点醒来,你他妈的不要的吓我呀。”

他只看到一片眼白,光荣在斜视着他。

大郎去拔输液的皮管。他狠力地扯断皮管。皮管断了,水淌到了地上,皮管被扔到了地上。

这时,光荣的眼好像睁开了,但眼神好像不见了,只是傻傻地盯着。

“光荣,千万千万别,你千万别,你会好的,肯定会好的,你只是一时不舒服罢了,肯定是这样,你马上就会恢复的……”

大郎放下了光荣。他一会儿窜进,一会儿又窜出。一只鸡在门口,被吓得腾跳起来。他又去看了一下光荣,把手伸进他衣服里。他解不开光荣的衣服,更找不到他心脏的位置。

大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2

屋子里,一下子来了许多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空气如凝住了一般,大家都不说话。连狗也不肯进屋了。光荣还是躺着,样子难看,比前面要难看得多。

救护车的声音自远而近,在桑树地里乱窜。他这会儿不知该干嘛,心乱如麻。大郎不想听到这救护车的声音,但又抱着一丝的期待,期待这个大铁盒来了以后,會有神奇的转机。这天下有时候就会有神奇,他在盼着这神奇的到来。车子在门前戛然而止,然后冲出两个穿白衣的人来,一个人手里还有个担架。

大伙儿一起出力,把光荣放到了担架上。大郎没有上前,也不敢上前,现在他只是一个劲地在祈祷。白衣人把光荣放平了,掏出听筒。大郎缩在角上,心在“怦怦”地跳,他想或许要做心脏起搏。东按按,西按按,最后又恢复那个心跳。这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有先例的,救护车经常干这样的事。现在他们正要干这样的事。

但,那个白衣人听了一会,就收起了听筒。

“死了,已经死了。”那人作出了无情的宣判。

大郎的心飞到了高空里,好像在云里,在雾里,他已经不在村庄了。他在这个村庄生活了五十多年,现在第一次飞离了出去。他是被吓出去的。

“没有,他没死。”他突然嚷道。

所有的人都盯着他。“没有,他只是睡一会,肯定只是睡一会。”

他这个医生看过好多生死,但今天却不一样。他的魂好似越过了村庄越过了河道,越过了他种下的那片蒜地。他不知道该停靠在何处,不知道该怎么降落。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谁也没睬他的话。他在乱说,谁都知道,他在一旁呆坐着。

两个白衣人重新把死人抬回到躺椅上。现在,光荣脸朝上,半只眼闭着。这样子实在不像是光荣,这怎么会是光荣呢?这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可怕的陌生人。然后,两个白衣人走了,那辆“呜呜”叫着的车也收起了声音。他们是平静且孤单地离开村庄的。

大郎多么指望那车子载着光荣走啊,即使是抢救,那也给了他希望。但现在,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他不知怎么来面对这个躺着的人。村里好些人都来了,都知道了,都是一张张惊恐的脸,茫然的脸。大郎的妻子在村活动室跳排舞,听说了,于是就火速地跑了回来。一看,脸就刷刷白,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嘴一直在哆嗦,好像里面那副牙齿随时都会跌落。

楼梯的左侧有个小房间,里面有张小床。大郎进了小房间,关上了门,还“叭”地一声,上了保险。有人敲门,他也不开。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夹烟的手一直在抖,抖啊抖,一直抖个不停。

他不知抽了多少根。里面灌满了云雾,好像是进入了一个淋浴房。但他还在抽。除了抽,他不知道该干嘛,一点也不知道。天黑下来了,鸟儿唱着歌,从村庄的河流上空滑过,又飞回来,再飞出去。他在诅咒自己,这银杏液是有危险记录的,这个他是零星知道些的,但偏偏给忘了。光荣说挂挂挂,他就真的给挂了,而且把所有的危险都忘得精光。他那时真的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想,光荣要挂,就让他挂吧。毕竟,输液是每天在做的事,快速又管用。大家都喜欢呢。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他呼地站了起来,快速地开了锁,冲出了门。别人惊恐地看着他,只见他急速地捞起那块盖着光荣的布。然后,伸出手,把手放到光荣的鼻子下面。他在期待着奇迹,期待那个小孔里面重新有热气冒出来。然而,鼻子一动不动。光荣半张着眼,斜视着他。他捏住了光荣的鼻子,快点,快点,再出来些气啊,他心里就在这样的喊。光荣一动不动,鼻尖上凉凉的。

黑幕垂在了村庄里,他看到邻居那里透出来的灯光,一闪又一闪。这时,声音从外面来了,他知道最不能面对的时候要来了。有人在喊,来了,来了,光荣的儿子来了。他的预感是准的,他想钻到泥地里去。“爸,爸,你快躲躲,躲起来。”女儿满满把他推进了小房间。他上了锁,捂住了耳朵。这耳朵就像锯齿在割,在切,在冒火花。他最好与这个世界没关系,谁也不认识,谁也跟他有关系。

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是推门声,拖凳子声。他的心却在狂跳,在乱窜。只是过了一小会儿,他就听到了擂门声,声音大得吓人,门好像要被撞下来了。

“開门,快开门。”

怎么能开门呢?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开门的。小洋就是光荣的儿子,背上,手臂上都纹了文身的小青年。这会儿,大郎在盘算,怎么对他说。他要好好地告诉他,他与光荣是好朋友。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一起在这个村庄里玩耍、上学,甚至差不多娶亲的。这个光荣是可以作证的,尽管光荣现在已经不能作证,但相信村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甚至他小洋也可能是这样想的。他们间的友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他最想跟小洋说的就是这个。

门,被一脚踢开了。外面的灯光扑了进来,笼罩住了他。他转过头,看到了小洋怒气冲冲的脸,愤怒、悲痛,还有那在胸口鼓起来的不满。外面,还有好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即使是认识的,现在也变成不认识了。

“你认为躲在里面就行吗?你躲得过吗?你到棺材里也会把你给扒出来。”是小洋的吼声。

他缓缓地站起,嘴里酝酿着一句话,他要对小洋说对不起,这不是有意的,这完全是意外。他怎么会整死光荣呢?现在,他甚至想与光荣对换一下,那张躺椅上躺着的是他,而不是光荣。他是愿意的,这是心里话,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但他没有说出口。说不出来,嘴巴张开着,却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他,就像一把把长矛一样,向他刺过来。平时善言巧语的他,平时与病人开玩笑的那神情,都灰飞烟灭了。他只是站着,低着头,像个被抓住的逃犯。

“我要揍他,揍扁他。”

小洋朝他奔来,中间被人抱住了腰。冷静冷静,大家都喊。

小洋反问一声:“能冷静吗?都死人了,还冷静个屁!”

不久,小洋就挣脱了,他朝着大郎奔来。他把大郎推到墙上,一把卡住了大郎的喉咙。大郎一下子感到气也透不过来了。

小洋紧紧地卡着,仿佛也要让大郎走上不归路。大郎没有挣扎,他眼前都是金花,他觉得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有人重新紧紧抱着小洋的后腰,用力掰开他,不让他发作。几个人一起努力,终于把小洋架开了。

大郎喘着粗气,打着恶心,蹲下了身子。他看到自己映在灯光里的倒影。他是同情小洋的,他真想给小洋跪下来呢。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心里一直在说着这样的话。这个时候,他的鼻涕居然下来了,一滴、两滴地淌。他没有感冒啊,但那鼻子好像不管用了。他用手撸了一把,但鼻涕又马上下来了。

“我饶不了你,听着,饶不了。”小洋在踢着那已经裂开的门。

不一会儿,有人抬来了门板。然后,他们开始把光荣从躺椅上取下来,平直地放到门板上。“赶快抬回去穿衣服,否则就穿不上了,要快,身子冷了就不能穿了。”有人在催促。

光荣被放到了一块灰暗的门板上,板上的桐油有些驳落。光荣一只手伸在门板的外面,他的手臂还是卷曲着,保持着刚才挂点滴时的状态。他的头发挂下来了,挡住了一只眼,看过去就像只独眼龙。输液的管子在地上,那剩下半瓶液体的瓶子此刻也在地上,有个脚碰到了,那个瓶子就在屋子里骨碌骨碌地转。几个人蹲了下来,有人喊了声一二三,大家一起用力,光荣就被抬到了空中,抬到了离地一米的地方。他一只手还是伸在外面,大郎想过去把他那只手放进去,却被一个人拖住了。他就看着四个人踩进了夜色里,一个电筒光照在前面,一串脚步声零乱地离去。

光荣被抬走后,人群就一点点散了。小洋也不见了,估计也跟着回去了。屋子里弥漫着恶劣的空气,地上瓷砖上都是脚印,还有泥巴的印子。好像有人刚从田里走进来。他像梦游一样走在自己的屋里,这个屋是那么的陌生,里面的摆设,大屏电视机,还有那幅大红梅,都不像是真的。好像一捏,就会变成一个泡沫,变成什么也没有。

他看到了妻子,满满,还有村里二三个熟人。满满快要出嫁了,这些天就在准备嫁妆,衣服、被子、首饰,还计划着买一辆轿车。前几天,大郎越看女儿越像新娘,但这会儿却像个讨饭的,缩在角落,神情黯淡。他的妻子木木地坐着,一脸的茫然。光荣死去的地方很异样,空着,那张躺椅翻倒在了一边。谁也没有去碰那条躺椅,即使有人经过,也没有人伸手去扶一下。

大家都不说话。发生了这样的事,能怎么说呢?这还能说吗?阿九是邻居,找了把扫帚,开始扫地。也不吱声,只是默默地扫着。窗外,一片漆黑,蝉在草丛里一声长一声短地唱着。大郎到窗口张望了一会。

就在他张望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电筒光,还有后面的脚步和人声。他一惊,还没有完全反应。这些人又出现在了他们屋子里。

光荣还是像刚才一样躺着,回来了。手臂还是露在外面。看来,他根本没有到家,只走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们把门板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3

门板被架到了两条凳子上,光荣现在就变得直挺挺了。

大郎找来了被子,是一条从未盖过的新被,他想,无论如何要让光荣盖一条新被子的。手已经被他塞了进去。现在,光荣就在被子的下面,露出头,但这个头不正,有些歪,他掰了几次,也没有掰正。

那些人把光荣扔下后,都走了,散了。小洋也没踪影,可能回家去了,也可能到某个地方去商量了。

走的时候,他们扔下了一句话:“这事弄到这样,你们看着办吧。”

什么叫看着办呢?又能怎么办呢?人死了,又不能复活,大郎当然希望光荣在半夜里重新坐起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光荣最多变成鬼,然后来闹鬼。他大郎是不怕鬼的,他是医生,见过许多的死人,但第一次出现别人的死尸停放在自己家里。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他们肯定抬了一会儿,觉得不对,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肯定有人说,你们这样不行,你们怎么可以抬回家呢?这事还没了呢,还没了之前怎么可以回去呢?所以,又重新回来了。

他们没有把死人放在诊所那间小屋,而是直接放在了他家的厅堂。现在,这个厅堂,就变得十分狭小,这里,都被光荣给占了。

“光荣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怎么可以连一声也没有,就走了呢?”坐在光荣的身边,大郎在轻轻地说话。

“是我不对,是我该死,我不该去种蒜头,要守着你才是,我真是昏了头了呀。”

“光荣啊,你醒来吧,你不醒来我怎么办呢?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光荣啊,光荣。”

“我该死的,该躺在这里的是我,不是你,我就要该跟你对换一下啊。”

他就这样,一直坐在身旁,喃喃自语着,像是在说给死者听。黑暗越来越深了,屋子里阴风惨惨。这是个新屋,都是亮堂堂的,但这会儿却变了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阿九是好人,一直没有走,就在旁边守着。他不抽烟,只是用手捂着膝盖,坐在离大郞不远的地方。他好像不是来看护死者,而是来陪伴大郞的。好像大郎会出意外,会有不测。

到半夜的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些人,游来荡去了一阵,还在窃窃私语。他们在光荣的尸体边走了几圈,又到门口去抽烟了。过了一会儿,有个矮胖的中年人进来了,大郎不认识这人,他一把抓住了大郎的胸口,把大郎连拉带拖地提了起来。

“你想好了沒有?到底想好了没有?”

大郎半条魂快没了,一时也不知怎么作答。他都在想,从发生这件事起,他没有一秒不在想这个事,但他不明白究竟什么算是想好了。

那人一推,大郎倒在了一条藤椅里。屁股好像一下子散了。

“你打吧。你想骂、想打,都行。”

“打你?打你是便宜了你。我们要折磨你,不能这样便宜,不能。”那人说。

大郞想不出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你们不打,我自己打。”说着,他就自己给自己打了耳光,一下、二下,他一连抽打了好几下。在他抽嘴巴的时候,谁也没有阻止。好像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少演戏了。你的戏我们不要看。”来人中有人这样吼了一声。

“是的,明天给出答复,明天没有答复,你应该知道后果。”说完,那人拍了拍手,走了。那伙人,门口聚集的几个人,和他一起消失在了黑暗里。

那帮人走后,大郎一直在发抖。可能是天冷,也可能是害怕。他缩着身子,越缩越紧,越缩越紧。屋子阴森森的,满满一会儿过来,又一会儿走开。

凌晨时,蝉声也喑哑了,空气里好像一下子渗进了好多冷意。大郎坐着,感到从脚底冒起的凉意,这份凉意逐渐加深,最后,整个身子都感到被一层寒流包围了。

肩膀上,似乎有东西,一摸,是件衣服。满满把一件衣服披在了他的身上。

“去睡一会啊,这样坐着总不行吧,去稍稍睡一下。”满满说。

“怎么睡得着呢,要睡也是眼睛睁着的,要知道是你光荣叔啊,光荣叔啊。”他朝向满满,看到女儿的眼也是红肿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啊……”他长叹一声,好像里面有口痰,他急于要吐出来一样。

4

机电站里乱糟糟的,地上堆着水泥板、电线、螺丝和螺帽。

这地是亮的,又黑又亮,那是油水长时间踩踏以后形成的。机电站就是这样,油滑,还有一股重重的机油味。机床的声音“轰轰”地响,那些大的铁钻头,“咕噜咕噜”地把一块大铁板给钻穿了。

机电站后面,有一个小棚子,上面盖着红瓦。这间不大的简陋的小屋子,是他的天地,里面堆满了各种东西,一张写字台,上面斑驳,印满了钉子的印记,坑坑洼洼。边上有木头,钢条、旧的电风扇、船模、老法的欧式钟、旧的画像,甚至还有各种碎的古瓷片。写字台上有一盏灯,长长的架子,像吊杆一样伸着。这盏灯好像一直是亮着的,人们常常看到他在灯下忙碌钻研的身影。

光荣会的东西很多,吹拉弹唱、书法、竹刻,但他更多的是被人叫做发明家。人们有时候喊他光荣,有时候喊他发明家,他都是答应的。的确,他与别人不一样,他的头就长得比别人大,远远看去就像个葫芦。一有空,他就坐在灯下,画着、涂着、比画着。他的聪明是被大家认可的,但也有人说他傻,说他只知道这样,神神叨叨。但机电站缺不了他,碰到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只有初中文凭,但似乎他学的东西比文凭丰富几十倍。有人经常拿着收音机,拿着散架的椅子,拿着不响的自行车铃,拿着有个窟窿的搪瓷盆子来找他,他们总是相信他、信赖他。他们说发明家有办法。

他的确是有办法的,大部分这些破烂的东西,经过他的手,会重新焕发出生命。

那批铁桶是前些日子运来的,就堆在小棚屋的边上,足有十几个。圆圆的、黑黑的,两个一叠,就这样排开着。这批废桶堆了两个月以后,终于有一天要派用场了。电割刀“呼呼”地开始闪出蓝光。两个汉子抬起了一个桶,把它放到了机电站油圬的大厅里。第一个负责切割的就是光荣,这天早上,他吃了一个咸菜包。这会儿,嘴里还有咸菜味,空气里有油腻味,以及桶边上被人撒过尿后留下的一股臊味。

切割开始了。人们围了一圈,他在里面,像个主演一般。他左手拿着护罩,右手拿着切割刀,一口深呼吸以后,从大铁桶的边缘上找到一个点,然后,他聚焦在这个点,开始切割。蓝光越过人们的头顶,把这个有着层层霉斑的墙壁照得一亮一亮。

那声巨响,是在三分钟以后发出的。声音从大厅里传出,把机床也震得抖动起来。然后,大家看到,他倒在了地上,身子蜷曲,还在发抖。这一刻,边上的人也被震晕了,震得莫名其妙,震得心脏乱跳,在安抚好自己的心脏以后,才发现那个倒地的人。于是,逃开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开始去看那人究竟怎样。

脸已血淋淋,身子已塌软,那个脸罩早飞到了五六米外。“不好啦,出事了,出大事啦!”有人开始呼喊。

离机电站最近的就是大郎的诊所。那时不叫诊所,那时大郎叫赤脚医生。有人风风火火地奔来,然后,大郎就跟着跑去。大郎的身后背着药箱,跑动的时候药箱一直在撞击着屁股。看到这张血肉模糊的脸,大郎知道自己的医术拯救不了。于是,又叫人开船送县城。送去时,大郎一直守在旁边,他只能用消毒水轻轻拭擦。那张脸已不是光荣了,那是另外一个人了,一个目光狰狞的人啊。

船,在全速地开,但在大郎眼里,这条船奇慢无比。他一直在对着开船的人喊,快点,再快点。开船人也被他的话刺痛,反击着,有本事你来开,乱叫有个屁用。为此,两个人差点吵起来,翻脸,谁也不看谁了。

这次二十年多前的爆炸,让光荣毁了容。从那以后,光荣走在路上,就多了好多关注的目光,人们会驻足长时间地看着,会跟着他的脚步移动头颅。他的脸,变成了粉红色,有几根经络甚至暴露在了外面,能看到里面的跳动。有一段时间,他也戴了一副墨镜和一顶帽子,这样至少可以挡住一部分的脸孔。他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有时,还会发脾气,特别是在家里。他会打他儿子,常常,人们看到他在田畈里追他那个儿子。小洋那时只有八九岁,但骄横的神情已经展露,他也会用手叉着腰,指着自己的父亲骂,丑八怪!丑八怪!

自从成了丑八怪以后,家里来的最多的人就是大郎。光荣的脸,有时还会有粘液渗出来,稠稠的,带点异味。大郎就背着他的药箱去了,给他敷上清凉的药膏和新鲜的纱布。光荣的脸,就涂满了药膏,灰色的药膏,还有冷冷的反光,让他看上去特别古怪。换完药,两个人会抽一会烟,有时间的话,他们还会下一盘棋。光荣总是能赢大郎,即使这样炸了以后,大家都认为他的智商受了影響,光荣还是能轻易地获胜。

有时,大郎也能赢。但他想,估计是光荣让的,他有这样的预感,但从来没有说出来。光荣肯定觉得每次自己赢太没劲了,因此,总要让对方赢几回,让对方也开心开心。大郎赢棋是开心的,但光荣赢棋一点也不开心。光荣觉得赢是正常的,输才是不正常的。即使他连赢三盘,也不会笑一笑。现在,让他能笑一笑,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这一炸以后,光荣好像连魂也炸走了一部分,他总是游离,说话如此,做事也如此。他会丢三落四。

不过,大郎去了,光荣还是感激的。有一回,光荣给他写了一幅字,四个字,很大:医道仁心。他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好字啊,大郎站在字前搓着手。

“不是好字,而是好句。这是送你的,送你最合适。你也最符合这四个字。”光荣说。

回来以后,大郎就叫人去裱了,还装了镜框。

5

天刚亮时,起雾了。那雾从河边一点点弥漫开来,然后,开始环抱青草、树干、房屋和整个村庄。大郎一脚踏出去时,雾就撞了上来,一下子,他感到头发湿润了,眉毛上也都停上了水汽。

他只是朝前走。现在,整个村庄都隐藏起来了,最多只看到某个房角,某条隐约的路。河也不见了,只有岸边的芦苇直直地迎候着。有一条废弃的船,停着,舱里积满了水,好像还有青苔。

他沿着河边的小道走。也不清楚要走到哪里,他想逃出这个村庄,内心真的有这么一层想法。光线穿透雾气,天已变亮,但雾好像还在加重,到河边时更甚,树枝上树叶上都挂着水珠。他不知道怎么办,怎么来处理光荣的遗体。这具冰冷的尸体已经存放一夜,那么,他到底会存放多久呢?难道小洋就这么扔在这里了吗?

他听到了铃声,停下来,等一会,看到一辆三轮从雾里冲出来。看到他,车停了。“是大郎医生啊,真的是你吗?听说昨天出事了,难道真的出事了吗?”是大军。大军是村里的文书。

他不晓得如何作答,只是“嗯嗯”地吱了几声。认识大郎的人是很多的,许多人都找过他,看过病,吃过药。也有好些人,他不认识了,但人家是认识他的。

“你不要急,事情已经发生了。慢慢来。”

“天晓得,会发生这种事,从来没有过的,大军,你也清楚的。”

“总会调查出结果的,出了事情总归要解决的。”

这样说着,大军就拍了拍他的肩,又骑车走了。大军这样说,让他更紧张了几分,调查,是啊,还要调查呢,这后面的事还有一大串呢。他在河边坐了下来,头发上都是水了,他用袖子抹了抹。东方好像在亮开来,有个毛毛的日头影子从芦苇丛里隐约呈现出来。

这时,大军又折了回来,他手扶车头说:“小洋这人难弄,你要有准备。但好弄的时候也好弄,不一定的,你要摸准他的脾气。他脾气有点大。”

“是啊,他好像……好像……”他说不下去了。

大军走后,他想到了与光荣间的友谊。从一个病人,转变成友谊,对大郎来说,不是第一个了。他从内心是佩服光荣的,这缘于光荣的特别,也可以说是古怪。光荣是个百事通,做一样像一样。交往的过程,也是个学习的过程,他觉得从光荣身上学到了许多。这是他从其他地方学不到的。光荣是村里的天才,但现在这个天才让他给治死了,这个天才一点用处也没了,变得比蠢才还不如了。从此消失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一想到这个,泪水就涌了出来。自己怎么会如此大意呢?银杏液出事,是有过报道的,但他从来不当回事,觉得这事不可能,离自己远着呢。如果,他守在光荣身旁就不会出事,可他偏偏去种蒜瓣了。这蒜瓣算什么呢?这蒜瓣跟生命比,能值几个钱呢?

泪水更多了。他一直在对光荣说对不起,对不起。是他把光荣送上了不归路,是他!不是他是谁呢?他是难脱其责的,是该死的。

太阳终于冲了出来,把雾气打散,天又变热了。回家的时候,衣服、鞋子、头发全是水。一到门口,他看到了穿警服的身影,还有人在拍照。闪光灯一直在亮。他站在门口,像个外人一样木然地看着。警车就停在不远处,门打开着,有个公安在打电话,声音响亮。“是死人事故,昨天傍晚,死了,人都僵了,法医也来了。”

他突然瑟瑟发抖起来。满满看到了,急忙扶住了他。这个准新娘,经过一夜以后,好像瘦了,眼睛也发青了。

“是大郎医生吗?我们正找你,你过来。”一个高个公安指了指他。

高个公安把他引到了诊所里。还有另一个公安,拿着纸和笔,占据了他平时的位置。大郎一到,站好,他就开始写了起来。

“你说说,这人是怎么死的?说一下经过。”那公安说。

他在抖,不想说。现在,自己这个诊所,成了一个审判厅了。

“快点说,昨天,是怎么回事?”高个又催了催。

“没什么好说的。”大郎竟然这样说出一声来。这一声让写字的公安都觉得惊讶,停住了笔,看着他。

“拖什么拖,你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一遍。”

“反正已经死了,再说也是白搭。”

高个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很响,桌子上的玻璃杯也跟着跳了跳。

“什么态度?你是不是故意害死他的?你态度端正些。”高个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

这么一句话,差点把他放倒,也让他的心一下子好像停跳了。是啊,有人怀疑了,甚至怀疑他了,这是他没想到的。他杀人了,成嫌疑犯了。天哪,人们怎么可以这样想呢?怎么可以这样认为呢?他是这样的人吗?他和光荣是好朋友啊。

高个站起来,把门关了。“再给你个机会,不好好交代,现在就可以把你铐起来。”

这场笔录持续了近一个小时,他把昨天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还有,他们间的友谊,他们间保持的那种经常的来往。在笔录进行到差不多时,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大家彼此看了几眼,高个示意他接电话,于是,他就拎起了电话机。一拎起来,声音就传了过来。

是粗鲁的声音。

“你看怎么办?你想好了吗?”应该是小洋,听起来像是小洋的声音。

他不吱声,拎着电筒,还朝公安望了望,好像他们能救他似的。

“你要赔偿,你必须赔偿。”

“我会的,会赔的。”这事,他昨天也想过的。

“一百万,我们商量了,就是这个数。”

“多少?”他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一百万,你这条死猪,你听清了,一百万!”

他后背杀出一片冷汗,额上也马上渗了出来。

小洋骂他死猪。他是看着小洋长大的,每次到家里来,他都会拿糖给小洋吃。小洋吃了总还想要,于是,他总会给第二次。现在他的心紧揪着,他被骂成死猪了,死猪啊。放下电话时,没放准,连电话机也跌到了地上。

6

法医捡起了地上那个瓶子。瓶子上现在还留了脚印子。

他把瓶举起,放在阳光里,看了一会里面的液体。还摇了摇,然后等泡沫一点点消失。他手里戴着手套,取来一个塑料袋,然后把瓶子装进袋子,放进一个大的随身箱里。做完这些,法医又来到了尸体面前。他揭开给光荣盖的被子,开始检查光荣的身体。这回,他换了一副橡胶手套,奶黄色,薄薄的一层。他用手轻轻掰开光荣的眼睛,还用电筒光照了照瞳孔。

屋子外面,已经围了好些人。有人手里还拿着饭碗,边吃,边踮脚朝里张望。县里卫生局也来人了,他们翻箱倒柜,检查里面的药,还查他进货的单据。一张大的封条贴在了他的医用橱门上,里面那些药,那些瓶瓶罐罐,现在都被他们封存了。

大郎不停地被谈话。公安谈完后,轮到卫生和药监了,他们问了用药和挂点滴的过程。他说的就是这些,光荣是怎么来的,怎么要求的,挂上后他怎么又去种蒜瓣了。就这些,说来说去就是这么多。他也说后悔,不停地后悔,不停地说不该去种蒜瓣,应该看着病人,这是他的失职。他不应该,是失职,是犯罪。只过了一个晚上,他已经全变了,整个人憔悴不堪,连胡子也像爬藤一样爬满了整张脸。早晨也没洗过脸,眼眶里还有眼屎,一擦,那些眼屎就瑟瑟地掉落下来。他已经不敢认自己了,经过镜子时,也不敢多看一眼。他哪有心情顾及这张脸呢?

小洋又来了,叉着腰,站在门口。他没有过来找大郎,因为大郎在谈话,一直在谈,没有一丁点的空隙。他去看了看自己的父亲,这个父亲已经变得硬邦邦了,脸上的皮肤也紧缩了,牢牢地裹住了里面的骨头。他没有哭,大家都看着他。他只是默然地站着,神情沮丧,脸上还有愤怒。这愤怒别人是能读出来的,像那些干柴一样,一遇到火星就会燃烧。

他一直没说话。临走时,好像要说什么,但也没有说出来。

卫生和药监的人,也在拍照。他们对着死人拍,对着药品拍,也对着整个场子拍。屋子外面有一拨拨的人,他们张望着,探听着,发表着各种各样的议论。这成了村里最大的事了,连邻村的人也来了,他们来看热闹。小诊所所在的位置,从来没有这样喧嚣过。

天气晴好,越来越热。微风从河面上飘来,连风也是热的,一浪浪地吹在脸上。大郎没有一丁点自己的主张,他还被要求过去,和死者一起拍了张照。他想反对,但又没法反对。家里是前所未有的乱,这个新屋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旧屋,里面所有的色彩都没了,都成黑白了。凳子、椅子、茶杯东倒西歪,不成样子。有个间隙,他掏出烟来,抽了根。刚抽了两口,肩头被人拍了拍,吓得他忙去掐灭。

是村长。村长说:“到村里来一下,大家坐下来商量,光荣家的,你家的,还有村里的,大家都坐下来。”

他“嗯”了一声。想,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但想到前面小洋提的一百万,他又慌了。这一百万,他拆了这个新房也还不上的。

“你不能跑啊,你要来。我告诉你,现在事实很清楚,你要逃也是逃不掉的。记住了,不能逃。”村长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不逃,不敢逃,不敢。”

“出了事,就要负责。”

这一句让他颜面扫地。他哪敢有逃跑的念头呢,就算有过一个闪念,那也马上消逝了。他能逃嗎?逃哪里去?他这里还有家,还有老婆和准备出嫁的女儿,他能往哪里去呢?村子这句话伤着了他,他胸口在隐隐地痛。

村长显然是怕他跑的,眼光不时落过来。一会儿叫他老婆,一会儿叫满满,三个人到齐后,村长走在前面,朝着村委会走去。村委会不远,只有几百米路。大郎走在最后面,脚步拖沓,每一步他都觉得是踩空的。

到会议室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又闷又热。有小洋,有小洋的妹妹,还有小洋的母亲,还有一帮他叫不上来的人,应该是光荣家的亲戚,姨啊,舅啊之类的。会议室的对面,坐着两个公安,穿着制服。刚才拍照的药监也在,不过,他在看自己的相机里的照片。或许是好久没用了,会议室里有股霉味,有人在抽烟,里面空气有些混浊。大郎的屁股刚落下,村长就说话了。

村长说,这件事已经初步有了定论,是医疗事故。具体的结论还要等公安的报告,但大致就是这样,是严重医疗事故。由于大郎的渎职,造成输液时发生人命事故。现在事故已经发生,关键是怎么处理。希望双方心平气和,接受现实,同时需要协商解决目前这件事。村长一说话,小洋那边的人就喧哗开了。大郎一家三口,缩在一个角落,谁也不吭声。

小洋站了起来,手里还夹着烟,烟气在飘,他的手也有些抖。

“各位领导,发生这样的事,对我们家来说是灭顶之灾。一个好端端的家,就成这样了。前面,还好好的,一眨眼,人就死了。这个事实,我们怎么能接受?我们可能接受吗?他是谁?他是我们的爸爸,是一家之主,是顶梁柱,现在这个柱子塌了,现在家里没了柱子了。”

大家都不吱声。小洋越说越激动了。

“我爸,大家都知道,要说多聪明,就有多聪明。他不仅聪明,而且人缘好,东家好,西家好,大家都认他好。想到这个爸永远没了,永远走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哽咽了,没有声音了。然后,其他的哭声就起来了,“呜呜”,“呜呜呜”,哭声就充塞了整个会议室。小洋没哭,但他的妹妹和妈妈都哭了。这哭声就像水一样泛滥开来。连大郎也落下了泪来。是啊,光荣当年没有被炸死,结果却死在他手里。

“谁会了解我们的心情?这个狗杂种这样的不负责任,这样的人该当医生吗?这样的人早该开除了,这样的人不配,不配!他和我爸以前也常来往,我还以为他们有深厚的友谊,但你们看到了,这哪里有友谊?他等于是亲手把我爸给活活弄死,这样的人等于就是杂种。”

小洋的话仿佛像榔头一样,一锤锤地砸过来。

“事情不完全是这样的,不是的。”满满站了起来。

“没有你说话的份。”小洋毫不客气。

大郎也站了起来。他想,他应该站起来了。

“就是你。你有脸面对大家吗?大家一直都认为你是个不错的医生,有责任心的,有爱心,但这回你把你的嘴脸都暴露了,你根本不是,你什么都不是。”

大郎站着,眼睛却是只看桌子。他不敢抬起来。他不能够面对这里所有的人,特别是那些认识的人。满满把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老婆的脸铁青,像是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头上的汗在冒,后背全湿了。有一条汗流从脊梁那里一直往下淌,一直淌到皮带处。

“发生这样的事以后,这个诊所是肯定不能开了。我们卫生局可以表这个态,这个诊所必须取缔!坚决取缔!”那个手里拿相机的人,插了这么一句。

大郎想说话,嘴唇在颤抖,但就是说不出来。满满的手捏得更紧了。现在,他觉得女儿是温暖的,女儿嫁出去以后,他会更孤单了。

“好了,我们不要绕圈子了,我们还是直奔主题。现在人也死了,也不能再让他活回来,现在主要是赔偿,赔偿达成了协议,就好办了。这是我们村里的意见,也是公安方面的意见。”村长这样说时朝公安的人看了一眼,公安就点了点头。

“一百万,我们商量过了。”还是小洋。小洋重复了电话里的话。

“不可能,绝不可能。”大郎终于按捺不住插话了。

“一百万,一分也不会让。”小洋态度坚决。

“那大郎你说,你愿出多少?”村长开始打圆场。

大郎终于抬起了头,面向大家。他的脸苍白得像纸,所有的人都盯住了他,都在期待他说什么。

“十万,十万吧。”

大家都静默了。一下子甚至连呼吸声也小了

“什么?简直是笑话。”

小洋又站了起来,并摇晃着身体。“一条人命,只值这个数。这个是什么数?买台高清电视要多少钱?真是笑话,真是不成样子。”小洋的手挥动着,嘴上挂满了讽刺。

“我只能出这个数。”大郎心想,这是他为满满准备买汽车的钱。家里刚造了房,哪里还有剩余。这钱,也是挪的,一挪,满满的嫁妆都成问题了。但现在暂时不管女儿了。他要对不起满满了。满满的事只能往后拖了。

“放屁,你想打发叫花子啊。这是一条命,这是我爸。你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你是多么冷血,多么无情。你造得起这个房,你会没钱吗?你开诊所,高收费,从村里人身上一点点盘剥,你会没钱吗?你说没钱,我他妈的跳河也不相信。你一张膏药比城里贵十块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是你要赖也赖不了的。”

大郎的嘴在哆嗦。满满急忙扶住他,一直在喊,爸,爸,爸。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百万,一分也不能少。否则,我扒了你的屋。”小洋跳着说。

那个一直不吱声的公安大喝一声“不能放肆!”。

这一声以后,小洋才安静下来。

7

人都散了,死人却还在。

天边的云彩沉下去了,暮鸟在河边徘徊飞翔。大郎一天没吃东西,这一刻,也没有饿。从会议室回来,他就躺到了床上,一动不动。光荣还是在大厅里,还在那块架起的门板上,被拍了一通照以后,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被子图案是龙凤呈祥,这会儿,谁好像动了被子,把他的脸也给盖上了。村长来转了一圈,叹了两口气,后来也走了。现在,死人的旁边一个人也没有。

天又黑了,但很悶,让人烦躁。满满叫大郎吃点东西,像是馄饨之类的,放在床头。大郎支起身,尝了半个,又放下了。他还是没胃口。怎么有胃口呢?心事像山一样,重重地压着,压得他透不上气,压得他有些厌世了。

终于,他还是起来了。摇晃着脚步,走到光荣的旁边。他把被子撩起来。这会儿,他有些恨这个人了,的确如此,他恨,真的是恨了。是他自己要求挂点滴,阻止也不成。他是自己找死的呀,大郎是不让的,但他固执。是固执让他走上这条不归路的。这些,大郎都没有说过,一个人也没说。他觉得这是他与光荣之间的事,但现在,他真想告诉每一个人。然而,问题又来了,别人会相信吗?别人会认可他这样的话吗?

恨了一会儿,他又气馁了。他没办法再恨下去,还得收拾这残局。

要设个灵堂。人都死了,灵堂总要吧。不能做对不起光荣的事。

他去了厨房,找来了蜡烛,无论如何,他得为光荣设个灵堂。没有白布,他找来了蚊帐,然后拉起了一根绳子,把蚊帐撕开,想挂起来。这时,阿九来了,阿九说,我有,母亲去世时留的。于是,阿九拿来了白布。两个人,还有满满,一起把白布挂上了。

蜡烛在光荣的脚边燃烧。他给光荣鞠了三个扎扎实实的躬,然后,又在地砖上跪下来,磕了好几个头。心里一直在说,光荣,走好!走好!

做完这些,人好像清醒了一些。脑子好像能转了,前面,他一直是糊着,所有的事都是被迫的,被动的。这会儿,他觉得要想办法了,出主意了,他不能这样等待。等待就会错失时机,像现在这样,光荣一直这样躺着,也不是办法。他得想出办法来,处理这事。这天好像冷不下来,闷热里又带着潮气,他有些担心这尸体了。

要提起精神,要面对这个现实。大郎在告诫着自己。

开始拨电话了。是火葬场的电话,他要告诉他们,这里有个人死了,死了两天了,要马上烧掉。电话响了好久,才有人接。他还没有好好开口,对方就抛来了话:“有死亡证明吗?打好死亡证明再来!”

“不行,再不烧,这人要臭了。”

“臭归臭,死亡证明不能缺。”

“真的要臭了呀,臭了!”

“这事我们不管。你找开证明的人。”

“真的要臭了,臭了,你们也不管吗?”

“没有证明,不接。”说完,对方就搁了电话。

放下电话,心冷了一半。看来难了,这死亡证明是镇里开的,但现在谁会给开呢?难道要一直放下去吗?难道真的要放到人发臭吗?明天一定要处理了,再不处理就来不及了。再不处理,光荣的臭味就会弥漫出来。一想到这,他就感到恐怖,简直太恐怖了。发酵,发酵,人也会发酵啊!

他想,自己在经历荒谬的时刻。他所有的一切,都面临着改变。诊所肯定被取缔了,他以后靠什么生活?女儿出嫁会不会受影响?家里摆了这么个死人,以后怎么生活?还有,最最要命的是,这赔偿怎么办?一百万,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心里已经有个预期,就是二十万。再加十万。东拼西凑,可能会拼上二十万。但这二十万,能不能满足得了小洋那贪婪的胃口呢?这二十万,与一百万相差太远了,一想到这,就感到灰心。太没劲了,太没意思了,他感到明天和以后的日子都是灰暗的,是不能期盼的。

光想是没用的,他还得努力。现在,他要给几个亲戚打电话,要他们帮忙。他的家,只有他,还有跟他同龄的老婆,以及弱不禁风的女儿,他要男劳力,壮劳力,他要想办法把这尸体转移到小洋家里去了。这是刻不容缓的事,是当务之急,一切重中之重。他先给表弟电话,电话那头好像很喧哗,他想肯定在打麻将。他说:“阿德,明天一早六点钟你来一趟,有重要的事,你务必来一趟。”阿德说:“我听说你那边的事了,大家都在传,刚才麻友也在说,现在怎么样了?”他说:“电话里讲不清,你明天一早来,你帮我把尸体抬一下,抬到他家里去,不能这样放着了,再放下去要出问题了,明天一早,记得。”电话那头流露出犹豫的口气。“阿德,我从来不求你的,这回我求你了,你表哥遇上麻烦了,你得帮帮我,就是抬一下而已,我会给钱的,我不会让你白抬的。”“表哥,这不是钱的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呢?就抬一下嘛,你外婆死的时候,你不是抬了吗?这跟你外婆一样的。现在出了这事,你就帮我这个忙,我会记得你一辈子的。”阿德那头勉强说好,他听得出,这个答应是勉强的。谁愿意抬死人呢?况且是一个病人,大家都在避讳呢。“阿德,六点,不要迟到,说好了,你不能反悔的啊。”挂上电话,他松了口气。心里想,这事,真是窝囊。他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必须要不讲情面了。

他又打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人说脚瘸了。他想,前几天好好的,怎么一下子瘸了呢?但人家说瘸了,他也只好相信。心里在骂娘,在想,这狗日的,这时候不想帮。

到十点多,好不容易凑足了四个人。他松了口气,想,明天就这么干。

天蒙蒙亮的时候,四个人来了。阿德还打着呵欠,他一个晚上没睡,通宵麻将,这会儿一到,还在一张桌子上靠了一会。河边有些雾,但比昨天好,没有浓到看不清村庄。大郎给他们递了烟,然后,看了一眼光荣。现在这张脸更可怕了,这张受过伤的脸发紫了,脸颊两侧凹了进去。一只眼睁着,另一只眼闭着。大郎用手去抹那只睁着的眼,但没有抹进去。

他给了他们每人两百。来的人都假惺惺地不要,他就硬塞到他们口袋里。“小洋的家,我认识,我走前面。”阿德终于揉了揉眼说。大郎的妻子木然地站在一边,“你们抬稳一点,去的话,不要吵架,千万不要吵架,吵架会很难听的。”她轻轻地说。四个人都点着头,嘴里还含着烟。“一二三”阿德喊了一声,四个人就抬了起来。“有点沉,人死了,会变重。”有人这样说道。在一片说话声里,光荣躺在被子下面,被移出了门。大郎手撑着大门,看着这四个人踩进了薄雾里……

不久,他们回来了。平安地回来了,没有人在后面跟着。

“就放在了他们家门口,我说了一声,光荣叔回家了,然后我们就走了。他们家的门是敞开的,里面有条狗,不过,它没有叫。”阿德回来时这样说。“他们没有说什么?”“没看到小洋,可能还在睡觉,他的妈妈在,在扫地。一看到我們抬着,她就哭了,她还过来抱住了尸体,哭得瘫倒在了地上。”“她倒下了,没事吧?”“应该没事,她就瘫在了地上,没事,应该没事。”

听完介绍,大郎想,这对光荣一家也是个大难啊。他知道光荣的老婆,平时悄无声息。他老婆倒下了,倒下了。想到这里,胸口突然像被堵上了,连喘气都困难了。

8

没到一个小时,光荣又返程了。又是被几个人抬了回来。

他们一边抬,一边还高喊着什么,后面还跟着些人。抬到门口,他们停了停,等小洋发话。小洋也在,在右侧,抬着一个门板的角。这时,谁的手滑了一下,然后,就看到光荣倾斜了,一边的被子和脚往下落去。他们想挽回,但来不及了,他僵硬得整个身子都下来了。“咣当”一声,光荣掉了出来,脑袋也撞到了光滑的地砖上。

“爸,爸。”小洋叫着。一脸的惊恐。

“你们怎么抬的?怎么会这样?爸,爸,你没事吧,你受委屈了,你真是命苦啊。”小洋泪眼汪汪,看得出,心里那股怨气正在升腾。大郎也急忙赶了过来,去拉光荣的手。那手就像一块铁,又硬,又凉。“滚开,不要你碰,你给我滚开。”小洋咆哮起来。

大郎识相地退了回去。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股黑黑的水,从被子里,从光荣的裤腿里淌了出来,这黑水穿过门板,一点点漫延开来,然后滑到了地砖上。有人捂住了鼻子,在说臭,臭,臭。大郎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但小洋却好像没有看见,小洋的眼一直怒视着大郎。那神情好像要吃了他似的。

“你赖不掉的,你这个江湖郎中。本来,我想,看在你和我爸是老朋友的面上,想简单地处理一下,但现在看来怎么可能?你居然叫人送来,居然想瞒天过海。我已经说了几次了,你休想赖,否则我对你不客气,听见了吗?”小洋的手指着他,前天晚上的情形再次重现。大郎的心怦怦乱跳,他第一次被人叫做江湖郎中。毁了,毁了,一切都毁了。

黑水还在继续地淌。臭味开始延伸到屋子里。他的新屋,他辛辛苦苦打造起来的新屋,现在被一股恶臭笼罩了。那股恶臭就像个幽灵一样,在他的屋子里盘旋,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有什么事,慢慢再说,先把死人葬了,你们这样对待死人,对得起他吗?”是满满。满满竟然冲到了前面,与小洋面对着面。两人相距只有一米。满满平时说话都轻声轻气,现在喉咙响了。眼前这个满满是陌生的,是大郎从未见过的。

“你走开,我跟你爸说。是他惹的事,他要负责,你算什么?”

“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我们家的事。”

“也好,那你掏钱,把一百万掏出来。不掏,没门,也没完!”

小洋说话时,手在挥,口水在空中翻飞。两个人越靠越近,连口水都落到她身上了。以前,他们每次见面都会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但现在就仿佛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变成了水火不容。

外面的人越围越多。大郎看到了村长和大军。这是两张救星般的脸,这时候村长能出现是最求之不得了。村长也看出了端倪,插到了两个人中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不许乱来!”

大军拖住了小洋,小洋在一旁奋力挣扎。

这天的局势急转直下,后来,公安也来了。警车“呜呜”地跑进了村子里。诊所外面都是人,警察还站了岗,握着警棍,不让其他人走近。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架势,于是,围观的人更多了。人被挡在了围线的外面。

光荣还是瘫在地上,黑水好像不流了,但臭味还在。围观的人有用手捂住鼻孔的,公安则都戴起了口罩。那条狗也不得安宁,被人赶来赶去,一会进,一会儿出,眼神慌乱。也有人用砖块砸它,它的屁股受了一击,就“汪汪”地叫。有人在外面说:“作孽啊,作孽。快去烧了吧,再不烧,阎王爷也不收了,真是作孽啊。”

大郎、小洋还有几位亲戚,被叫进诊所。还是以前的架势,村长主持,公安在一旁。不过,现在口风变了,村长说:“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再拖下去要拖出大问题了,你们到底协商好没有。双方都让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不要再僵着了,僵着对谁都不好。僵着,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我不想僵,是他要僵的,我已经说清楚了。”小洋又把手指向大郎。

“一百万,不能的,我想过了,二十万,我最多能出的就是这个数。”

“我不会降的,一条生命什么价。生命是无价的,生命是最珍贵的,我这一百万已经是委曲求全了,已经照顾你了,你不要弄错。”

“敲诈,这是敲诈。村长你说,你给个说法,凭良心讲,我应该出多少?你说。”

村长一下子也为难了,脸也红了。“这个数,我不好给,我只是调解人,是代表村里的,不能像小菜场一样,想是多少是多少。这里面要有个依据,不能凭空乱来。”

公安这时插话了。公安清了清嗓子说:“现在,钱的问题,你们继续谈,关键是这个死人不能这样放着,要马上火化,这件事情上你们必须要统一。”

大家你看看,我看看,谁也不吭声。

“不行,价格没谈好,怎么能烧呢?怎么可以呢?”小洋说。

大郎拍着大腿:“这是你爸,你想想好,这是你爸,你忍心吗?”

“我当然不忍心,我做儿子心里的痛,你们知道吗?你们一个个坐在这里,轻轻松松,我呢,我的老爸没了,我几夜都没有睡了。你们能了解我的心吗?但我为什么要坚持,是因为我要有个说法,我爸不能白死,不能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我要一个公道,懂吗,公道!”

“现在的公道是马上烧。你不同意,我们强制执行,我马上通知火葬场来人,拖走,不能这样放下去了,坚决不能了,这像什么话?”公安的态度十分坚决。

公安的话一硬,小洋就不吱声了。抽了几口烟以后,他又开口了。“这人一死,必须要家属签字的,这个我懂。没有我的签字,能烧吗?你们没这个权利,没有。”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没想到这个人会如此牛皮糖,如此有韧性,而且还懂点法律。

“你们烧给我看看,我可以告你们,听见了吗?我可以告你们。”

看来,公安也被他将了一军,没有还击的余地。小诊所里空气压抑,大家要么低着头,要么相互张望着。柜子都粘了封条了,一张张封条纸贴在橱窗和橱门上。烟灰缸里都是烟头,烟灰还落在桌子上了,连地上也布满了烟头。

过了一会,公安掏出了手机。电话是打给火葬场的,大家从口气里听了出来。“是的,你们赶快派一个车过来,马上,先不要火化,先冰冻起来,是的,是我说的,就这么办。”

合上手机,他说:“先冰起来,冰起来再说。就这样定了。”

大家面面相觑,小洋也一下子失去了声音。大郎闭上眼,舒出长长的一口气。

9

“咚得隆咚锵,咚得隆咚锵。”

声音从戏台里传出来。这是一个古戏台,清代时就有了,一直在村子的中央。前些年,一个角倒塌了,又进行了修缮。现在,成了村里的一个景点,古色古香,屋檐上还有不知是哪个年代留下的青草。每到周末,戏台总是热闹,一帮花鼓愛好者会聚在一起。有时演出,有时是自娱自乐。

光荣是拉二胡的。他的二胡拉得跟别人不一样,他拉得很有感情。他的琴声婉转,悠扬,如歌如泣。

说起来,大郎唱花鼓也是光荣的功劳。光荣在跟他下棋时说,我看你平时也哼哼唱唱的,不如来唱花鼓吧。这桐乡花鼓,是当地的民歌调,村子有十几个人一直在弄这个,有拉,有唱,有说。在换药的时候,大郎的哼唱被光荣听见了。光荣说,不错啊,不错,你是唱戏的料子。光荣是有鼓动性的,甚至还有韧性,他一遍遍地动员。每次大郎的小药箱撞着屁股,走进光荣的家,光荣就会唠叨这个。光荣是花鼓的主力,会唱,会拉,他的二胡是花鼓的门面。胡琴一响,花鼓开唱,台前台后,都会围着村民。就这样,大郎被光荣赶上了架,一唱,还真有味道,一招一式都像。

光荣受伤后就不唱了,不到前台了,他说,得了吧,我这张脸会毁了观众的。于是,他就专门在后台拉二胡。他拉的是一把蟒皮二胡,祖传的,胡琴亮光光,上面的弦扎实有力。光荣让大郎走到前台来唱了,光荣说,这个班就你接了,你要挑大梁。大郎起先穿了戏服不舒服,长袖子,碰来碰去的,光荣说,唱唱就舒服了,唱唱就离不开了。去年中秋,他们为村民办了一场演出,叫“桐乡花鼓赏月会”。他们前后唱了一个多小时,其中,大郎唱了两首,一首叫《还披风》,另一首叫《卖草囤》。

那天演出,村子里全是人,连外村也赶来了。戏台前,人们扛来了凳子,一排排地陈放着。天一黑,灯一亮,望下台去,都是人头。大郎见过世面,跑过许多人家,但唱戏上他还胆怯,临上场前,光荣拍了拍他的肩,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这天的演出,唱的时候,他脑子里全是二胡的声音。这二胡仿佛是一根绳索,让他紧紧地拉住。它就在空中,在看不见的地方,但一旦冒出,他就紧拉不放。这把蟒皮胡,在暗中指挥着他,也在帮助着他。它是那样的强大,又是那样的有力,它是他演唱的灵魂。

他的演出赢得了掌声,观众在说好好好。回到后台,他看到了光荣肯定的目光,在那里点着头,好像在默默地赞许。他第一次觉得,光荣对他的影响。光荣不多语,但那目光已经读了出来,也在照亮着他。

“咚得隆咚锵,咚得隆咚锵。”现在,他又来到戏台,台前台后都没有人。阳光落下来,洒在戏台的屋顶上,微风吹动屋檐上的青草。戏台是空的,墙上还有红红绿绿的壁画。他走在上面,脚底能感受到木板轻微的震动,一条过时的横幅还挂着,上面的字有些驳落。

他屏住呼吸,提起耳朵,专心起来。就在这时,他仿佛听到了二胡的声音,那把蟒皮胡强大的声音从戏台中空传了过来,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是光荣在演奏,一定是他在演奏,此刻,此地,他感受到了。大郎旋转着身子,捕捉着这声音,也想捕捉人。他想,或许光荣还没有走,还在,还在这个地方,在他面前不为人知的一个角落。

他就在戏台上转着,还转到了后台,他希望能逮住这二胡的声音。然而,这声音却飘忽不定,时有时无,他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是自己耳朵的幻觉。然而,当他肯定是幻觉时,却又真实地听到了这声音,就在近旁,仿佛伸手可抓。这时,他一回头,看到了两个男人,一个不认识,另一个当然认识,是小洋。

“大郎叔,我们好好谈谈吧。”是小洋在说话,他的口气突然变了,变得和顺了,脸上还有一丝的笑意。这让他一惊,自己也尴尬地笑了笑。小洋拖过一把塑料椅子。“你坐,你坐着,我们好好谈谈。”小洋继续说。就这样,大郎被按到了椅子上。

“大郎叔,我前些天态度不好,这主要是我的心情。你也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我怎么可能会有好心情呢?我的心情再糟不过了。我知道,我有些话说得太无礼,不分轻重,但你知道,我也是没办法。我心里难过啊。”

“我知道,知道的。”大郎颤抖着接话。

“他是我父亲啊,父爱如山。”

“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你知道嗎?我真想替你爸去死。”

“所以,你要原谅我。我也不想这样做,但我又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有这样做。我这样做,心里也是难受的,心里就像被一块烫过的铁在烫。我控制不住自己,只想骂人,乱骂一通。”

“我知道,知道。”

“你是好人。大家都这样说,我爸一直也是这样说的。你和我爸的友谊,我也知道。我也是个明白人。所以,我们不要再这样紧绷了,我们要好好谈谈,我想我们会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的,我想,肯定是这样的。”他觉得小洋通情达理起来了。

“是啊,我也难受。我这几天真是难受死了。我在想,要是我死了就好了,我想跟你爸换一下,真的是这样想的,难受啊。”

“但人死了,是活不过来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小洋这么一说,他也心软了。他是看着小洋长大的,小时候经常抚摸小洋的头。那个头又大又圆,头发也是柔柔的,现在他还能想象到当年摸那头时的感觉。他想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岁月。如果能回去就好了,他忍不住这样想。

“那么,现在我们谈谈吧,我想过了,我愿意让步。我让步好了。”

大郎一喜,小洋松口了。毕竟是一个村庄的,毕竟是朋友的儿子啊。心里一阵感叹。

“好啊,我们谈谈,谈谈吧。”

“九十万,就九十万,就这个数,再低不行了。”小洋说。

大郎急了,从坐位上起来:“没有啊,我怎么有九十万呢?我说过了二十万,二十万我也要借了。这是千真万确了,除非你拆了我屋子。”

“什么?你再说一遍。”

“二十万。只能二十万。”

还没等他说完,突然,他的背后挨了一下,那一下很重,他踉跄几步,就翻倒在了地上。木板地上都是灰,他倒下时,手上身上都沾满了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结果,小洋上来,用皮鞋尖顶住了他的下巴。没有说话,就是这样顶着,他能闻到上面的鞋油味。顶了三四秒钟后,小洋又踢了一脚。这一脚踢在他胸口。“狗日的!你居然还这样说,我都已经让步了。让步了,知道吗?”小洋骂道。

大郎紧缩成一团,现在已经不能顾及灰了。灰算什么呢?

“你想赖吗?你能赖吗?九十万,一分也不能少。”

他闻到了皮鞋的味道。

“你们还在这里演出过,还唱啊拉啊,但你看看,你活得好好的,他却死了,死了,再也不能拉了,再也不能到这里了。”

大郎咳嗽起来。刚才那一脚,踢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在胸口开始痛起来了。“我爸说,你和他之间有着很深的友情,我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友情来,你把他治死了,你让他去见阎王了,而且你现在他妈的有钱也不肯赔,你他妈的还是人吗?”

“友谊给狗吃了!”另一个陌生的青年说。那人粗胳膊粗腿,走起路来,像一棵树在摇。

“什么友谊啊,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你不肯出钱就是假的,假的。”

“你拆了我的房吧。你拆了我的新房好了,或者,家里的东西,你要什么尽管拿,你都可以拿。”

“你这些破东西还值钱吗?还值吗?我问你,还亏你想得出。”

他趴在地板上,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他想,光荣应该就在这里,会看到的,会给出判断的。他心里就是这般想的。

那个粗胳膊粗腿的人抓住了他的头发,狠力地揪。他忍着,没有叫出来,但痛是钻心的,好像要把头皮给扒下来一般。揪完头发,又掏出了一根绳子。两个人一起,把他给绑了起来。大郎没有反抗,他觉得反抗也是多余的。他们把他拖到戏台的中央,把他捆在一根柱子上。那柱子上雕着花,还有人,有动物,图案生动。

“你给我呆着,好好地呆着。”

“如果再不掏钱出来,还会有好果子给你,好果子!”小洋握了握拳头。

然后,两个人离开了。大郎站着,绑着,像文革中示众的地富反坏右。日光落在他脸上,脸颊烫烫的。台下没有一个人,村子变得很寂静。

“不可能,这不可能啊……”他又这样说开了。

10

一个人走在路上。

稻子已经抽穗,饱满地挂着,风一吹,沉沉地摇着。马上是收获的季节,但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这泛黄的稻子,在他眼里像是沙漠,茫茫一片。他的脑中,更多地出现妻子和女儿,特别是满满,那张小脸蛋,细腻滑爽的皮肤还有说话时那嗲兮兮的模样。这些,现在就伴随着他在走。他先走了一段,然后坐公交车。公交不闹,只有几个去上学的孩子。能去哪里呢?只能到县城了。

县城在铺路,尘土在空中飞扬,烏黑的柏油车也浩浩荡荡地开来开去。他在桥头驻足站了一会,凝望了一眼这个乱哄哄的镇子,然后朝着茶馆的方向走去。实际上,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到哪里,只能先去茶馆吧。茶馆是肯定要去的。

建议是满满提出来的。自从被人从戏台上解救下来以后,家里的气氛就两样了,他感到有一种恐怖开始蔓延,并笼罩住了全家。他从妻子的眼神里,也从满满的眼神里读到了,那里面躲着惶恐与不安,躲着一丝血淋淋。应该说,他的这点皮肉伤不算什么,被绑的时间也不长,前后不过半小时,就被人发现,被人从戏台上救了下来,但这事情带来了余波,带来了一个严重的后果。“爸,你走吧,我想过了,他是冲着你来的,你暂时躲一躲。”满满这样提议。

满满的提议得到了妻子的赞同:“先躲一躲,避开一会,或许会好点。”

前思后想,他也觉得有理,这小洋现在是在气头上,今天他只是绑了他,明天呢?可能把他关进一个地牢里,或许把他弄残了,甚至找人杀了他。现在这些想象离真实越来越近了,这些已不是不可能,而是随时可能发生。这个人什么事都会做,这个人不会放过他。现在,大郎就是在实施这个计划,他离开了家,开始外出。

茶馆在一条叫石皮弄的弄堂里。他来到一个木格窗口,挑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来壶茶,要两个杯。”茶馆的伙计有些纳闷:“你是说,你一个,也要两个杯?”“是的,两个杯。”

茶来了,两个杯子也到了。他先给自己这侧倒了一杯,然后,又给另一个杯子倒了。他把另一个杯子推过去,放在旁边的位置上。他的眼一直看着这个杯。“光荣,我们又坐在一起了。”

大郎坐在原先的那个位置,光荣也是原先那个位置。以前他们常来这个茶馆。

“光荣,你要红茶对吗?你喜欢浓的。”

“客气啥,都是老朋友了,还不是知根知底啊。来抽烟,中华,难得有好烟,我们一起分享。”说着,那根烟就从对面飞来。就这样,两个人抽着,喝着,有说不完的话。

推开窗,能看到幽深的弄堂影子,还有一株月季花伸在窗前,那些大红和粉红的花在阳光里展开着。花蕊上,能看到日光的移动。

“在这里,我们一起聊花鼓。你嘻嘻地笑,没有炸坏脸后的悲伤,这是你不寻常的地方。大家都以为你从此会变了一个人,起先你是不开心,但后来就不这样了。你还是这样,甚至做得比以前更多了,你还是花时间钻研你喜欢的东西,也喜欢花鼓,你说花鼓让你开心,挺开心,特别是拉那把蟒皮胡的时候。”

“我是喜欢听你的蟒皮胡的,你拉得动听,好听啊,主要是里面有感情,你会拉出一种微妙的感觉来,许多人拉不出这个味,但偏偏你行。”

“演出的时候,你总是躲在后面。你说不要看我,我没什么好看了,看了会吓一跳,甚至会做恶梦,大家就听我的蟒皮胡吧,这蟒皮胡就是我了,我就在这蟒皮胡里。”

光荣又说:“我放不下的是儿子,不是自己,这儿子太犟,太倔,有点像自己,但又不完全像自己。他可能会做点事业,但也可能一塌糊涂。他现在就爱赌,我最不要看赌,但这个儿子偏偏要赌。这样赌下去,我是害怕的,我怕家业在他手里给败了。”这些话,光荣是说过的,现在变得清晰了,就仿佛贴在大郎的耳边。

在茶馆坐了好久,大郎又回到了街上。茶馆边是家面店。此刻,门上挂着一把不锈钢锁,那口烧羊肉的锅朝天,里面还有锈迹冒出来。他与光荣一起吃过这里的羊肉面。他转了一下,鼻子里还闻到那若隐若现的羊膻味。那味道,就存在地上,存在这张着蛛网的空气里。走在路上,就走在光荣留下的脚印里。光荣没有离开,他还在,就在身边,能感受到他的热气,烟味,还有那双鞋走动时的拖沓声。在的,就在,一定在。

大郎找了家小宾馆。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躲起来,他应该早一点躲进房里,躲到人家看不到的地方。宾馆,他跑了五家,挑了家最便宜的。住进后,看到墙上有霉斑,还有地上翘起来的地板。马桶朝着天,里面黄黄的,有一层污垢。不能想这么多了,他不是来享福的,他是来避难的,能挑剔吗?能这样不满意,那样不舒服吗?

整个下午,他都是对着电视度过的。电视只有21寸,而且窗玻璃有反光,有时人的脸只能看清一半。走廊里不时有声音,服务员拖着整理车的声音,有人唱歌进房后的摔门声,还有一种鼓风机一样的嗡嗡声……他尽量不去想这些声音,尽量把这些声音从他的脑袋里排挤出去。他需要清静,需要谁也看不到他。

手机已经关机。他不敢再开,怕小洋的声音杀进来。但他还是想着家里,满满,还有妻子,会怎么应付小洋呢?他很想打个电话过去,但怕这一刻正好有小洋在。手机拿在手里,不停地转动着,玩摸着,他想,自己如果能变身钻进手机就好了,那样的话,电话一拨,他就能窜到那头,能看到妻子和满满了。满满那张亲切脸,就会一下子在面前了。

一直到天很黑,他开了机,想打电话。但心里还是胆怯,好像随时会暴露自己行踪似的。电话通了,“嘟嘟”地响,但没人接。他打的是满满的手机。他想,会有什么情况呢?会有吗?但愿没有,可如果真有的话,怎么办……过了五分钟,他又拨了,电话还是这样“嘟嘟”地叫,没人理睬。

他忐忑不安起来。这比他在家里更揪心。如果在家,如果小洋闯进来,他会对付,他不怕,至少不会软弱,但这会儿,却令他难受。有好多好多的针在刺他的心,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窗下是一条马路,有路边摊在卖衣服,还有叫喊声。不远处,是个洗脚房,霓虹在街角上跳着舞……终于,到第四个电话的时候,女儿接了。

“还好,你接了,吓坏我了。”他对满满说。

“你没事吧?住下来了吧?”满满问。他说是的,并说了住店的情况,然后他问家里好吗?

“不好!”

“怎么啦?”

“他来砸东西了,找不到你,他就带了人来砸。”

“什么?严重吗?”此刻,他已经想回去了。

“他们把那几块门匾给砸了,就是光荣叔写的那几个字,外面的字和里面的字都砸了。”

“医道仁心”和“大郎诊所”,都粉碎了。他想象满地玻璃的情形。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好像玻璃就碎在他的心里,他的心都碎了。

“你不要管,爸,不要怕。他要砸就砸,就是打掉些瓶瓶罐罐,我看他還能怎么样?”女儿的声音是两样的,与他以前认识的满满完全不同。

“我还是回来吧,你们这样,怕是不行。”

“有什么不行?他又能怎么样?天能塌下来吗?你待着,别动!我会对付。”

心里对满满突然升起了敬佩,柔弱的女儿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变得刚强起来了。他的手在颤,一时,他甚至不知怎么说才好。他想,小洋这样急着要钱,肯定是欠了赌债了。一定的,否则他怎么可能这样急呢?他想,二十万是太少了,他的确应该多赔一些,毕竟是一条人命啊。但关键是,他没有钱啊。他如果有五十万,也肯定给了。即使他明明知道小洋会去赌掉,他也是愿意出的,出了以后他就心安了。现在的现实是,他没有钱啊。

夜里,宾馆的那张席梦思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会儿是光荣,一会儿是小洋,一会儿又变成了满满。他努力想让脑子闭上,但脑子就是无法停下来,一直在转,发出“嗡嗡”的声音。他这个医生的行当,是彻底毁了,他一辈子赚起来的信誉,也变成了泡沫。他想,他还是要回去,跟小洋谈。他也不坚持十万、二十万了,反正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归小洋。只要他有,都给小洋。小洋要多少就多少,要拿就拿。钱不重要,钱在生命里算啥呢?前几天,他还是有私心,还一直被这个问题折磨着。他自私、狭隘,做事缩手缩脚,现在他想通了。他不再坚持了,他随小洋好了,小洋可以搬光家里所有的东西,电视、空调、冰箱、桌椅……他全可以给,全都不要了。

外面,灯光夹着黑暗,车影,人影,还有树影,在一起动。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睡着了。他看到自己走进了机电站,那又亮又滑的地皮。光荣站了起来,看到他,把手也伸了过来。“大郎,你怎么来了呢?你怎么还背个药箱呢……”印象中,那个机电站是拆了。但他的确进去了,的确与光荣坐到了一起。光荣用搪瓷杯子给他倒了茶水,那水温温的,他喝了一口,还带点甜味。

光荣还是在灯下忙乎,好像在赶工程似的。不过,他不时会回头,跟大郎说上几句。他的脸好像光滑了许多,像是植过皮一样,看上来,精神也是饱满的。

“我在弄一个家伙,很重要,航天工程要用,正催着呢。”

大郎这才知道光荣正在从事一项多么神圣的事业。他的头低垂着,用一个放大镜,看着一个小巧的机械。他翻来覆去地研究着。大郎不敢多打扰,就在旁边察看。墙上都是书,都是些古里古怪的书。印象中,机电站里没有书啊,怎么这地方变成一个怪殿了呢?

光荣递了一根烟给他,又低头忙开了。“你自己抽,只管抽。”在桌子上,大郎看到了一张航天图纸,上面画着飞船,还有长长的推进器。大郎不敢打扰这个发明家,他只顾抽着烟,抽着抽着,透过烟雾他发现光荣变了。他的身子正在消解,然后看到了一具骨架,一具白骨组成的架子。

他吃了一惊,慌乱中开始出逃。他碰翻了椅子,还有那些圆铁桶。圆铁桶在地上打起滚来。这时,他听到背后的声音了,是光荣在喊。

“不用怕,大郎,不用怕。你不用跑,这不是你的错。”

他气喘吁吁,又跑不快,可光荣的声音却是清晰的。

“我挺好的,我在这里挺好的。我们以前是朋友,现在还是朋友。你不必这样,我们还是好朋友啊,肚子肺头连在一起的好朋友。”光荣平静地说着这些话,就坐在他的写字桌前,跟以前一模一样。

11

那根烟囱,高高地,醒目地亮在眼前。

他就朝着那根烟囱走。他想,所有的人,最后都会进入这个烟囱,化成一缕缕的烟,然后消散在空中,变成没有。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归宿,谁也逃不了。在路上,他就在想这个深奥的问题。松柏整齐地排列着,站在两旁,像是在欢迎他,也像是在责疑他。附近也有工厂,他能听到“叮叮咚咚”的敲打声,还有装着货的汽车倾斜着屁股在进出。不远处是农田,秋天的景象更浓了。他还看到庄稼人在农田里忙着,可能在排水吧,他想。

昨晚那個梦,一直还残存在脑中,断断续续。他在梦里轻松了,光荣原谅了他,但一醒来,他就知道没有,是梦,只是个梦。

门敞开着,这里没有门牌,也没有人阻拦。他一晃就进去了。里面有古色古香的建筑,琉璃瓦片,还有亭子,以及一小片的水域,里面还有许多荷叶,亭亭地张开着。他想,不知道的人误以为这里是公园,谁知道这就是火葬场呢。

终于,看到了人,也看到了花圈。他朝一间办公室模样的地方走去,他打听冰库在哪里。“冰库,就是冻死人的地方。”他跟别人说。那人想了想,朝他指了指前方,在凉亭的背后,有一排灰屋子,那里就是火葬场的冰库。

靠近冰库,没有感到凉意袭来。正在奇怪的时候,有人大声喝住了他,干吗?你要干吗?他恢复了镇静。事先他跟自己排练过的,他说,他有个朋友叫朴光荣,就冰在这里面,已经几天了。“能不能把他烧了,这样冰着,不是个办法。人死了,总要让他去见上帝,总不能一直这样着。”他道。

“烧不烧,不是你说了算的,也不是我说了算的,需要证明,懂吗?公安局或者医院的证明,还要家属签字。”

“那什么时候能烧?”

“有些在这里面躺了几年了,你说什么时候烧?这不是随便想烧就烧的,走吧,走吧。”那人不耐烦地挥动着手。

“不能烧吗?真的不能烧吗?”

“走吧,走吧。你还瞎凑合什么。”那人再度挥了挥手。

“那,那,那让我看看他吧,他是我的朋友,最好的好朋友,我想看看,你让我看看。”

“看看不也行,走吧。”

“求求你了,师傅,求求你了。”这样说着,他就拉那人的衣袖。

那人穿着工作服,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不行,不行。”他挥动着手,走开了。大郎依然跟着他,像个跟屁虫一样粘着。“喂,你烦不烦啊,走开,听见吗?走开!”

就在这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百元钱。他取出钱,晃了晃,塞入了那人的口袋。“求你了,真的是求你了。”

终于,那人心软了。“叫什么名?”大郎又报一遍:朴光荣。他从抽屉里取出档案,翻了一通,查到了。302柜子。“你快点,看完就走,不要再烦人了。”那人说着,就打开了一道门。

这是一道沉重的铁门,门一开,一整排大冰箱出现在面前,白色的,闪着寒光。“本来是不让看的,看你可怜,让你看一下,不过,不要把你吓着,吓着的人还是挺多的。”

大郎觉得这里有点异常,或许是他的脚步异常。阳光从铁门那里透进来,但里面依然阴森。

那人戴着手套,拉开一个大冰箱,里面有六格,他抽出了中间靠右的一格。里面是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硬邦邦的人。这是光荣吗?这真的是光荣吗?整个身子好像缩小了一圈。他盯着这个硬物,脸上盖了一层霜,眉毛上,嘴唇上都是。他睁大眼睛,才看清那受过伤的脸显现出的扭曲。是他,是光荣。光荣成了一块石头。

他跪了下来,嘴里念叨着:“光荣,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然后,开始磕头,一下,二下,三下。磕完又站起。

那人的手机响了,他接手机走开了。“就看一下,我马上来,马上。”

那个人不见了,在“嗯嗯啊啊”地忙事了。他伸出手来,胆怯地去碰了碰光荣的脸,彻骨的寒意从手上袭来,弥漫周身。

“光荣啊光荣,我对不住你,老朋友啊,我真的对不住啊。但你也不该这样啊,你这样一来,我什么都没了,诊所关了,家里砸了,以前所有的好人缘也统统没了……我恨我自己,但我也,也,也恨你,恨你啊。”

“我恨你,你不该这样,你这样是毁了我,也毁了我一家。你让我怎么说呢?怎么说才好呢……你不该来看病,不该来,我们也不该认识,不该,所有的,都不该……”

说着,他就伸出手去拍光荣的耳光。他要打他,一定要打他,不打不解恨。

他的手拍到了光荣的脸。没有清脆的回音,他像打在一个铁块上。他感到硬,也感到冷。他打了两下,自己的手也打痛了。但他不怕痛了,继续打。打,打,打,他不停地打着。

“不该啊,不该啊,我们都不该啊……”

手越来越痛,但他没有停手。他希望把光荣拍醒,再活过来,好好地看一看眼前。他要让光荣主持公道,让光荣给一个说法。现在只有光荣能说清楚,只有光荣能还他清白。光荣啊,光荣,你醒吧,你快点醒吧。

他听到了脚步声,“好了吗?关了,浪费电呢。”那人的声音又出现了。他马上缩回了手,站着,一副无辜的样子。那人走近了,用力一推,担架回去了。光荣不见了,冰箱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走吧,好好活着吧,活着比什么都强。”那人半开玩笑地说。

大郎叹了口气,没接话。

走出屋子,他突然哼唱起来,那是他们平时经常唱的花鼓。那旋律是一下子冒出来的,像水泡一样,旋律在转动。那蟒皮胡的声音很清晰,仿佛就在边上,在草丛里,在亭子边。其他的声音都被湮没了,他只听到蟒皮胡的声音,它高昂、沉着、舒缓、又有力。

他跟着蟒皮胡的声音哼唱了起来。

“二月杏花叶来抖,荀山桥出得白绵绸,桐乡扣布石门出,贡缎绫罗出苏州……四月蔷薇日里青,三甏好酒出绍兴,金华火腿义乌出,山东出得好面筋。”

荷花已枯萎,只见莲蓬头奋力地上扬着。声音越来越响,钻进了那片残花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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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起源于先秦,鼎盛于唐代。中国词起源于隋唐,流行于宋代。诗词是阐述心灵的文学艺术,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中国传统诗词文化是世界文化文学上最独特而美好的表现形式和文学遗产,诗词是汉语特有的魅力和功能,这是其它任何语言所没有和不能的。诗词之美,止于臻美。品诗文网旨在弘扬中华名族的诗词文化,传承我中华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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