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淮生《携诗囊西去:河西走廊行诗话》诗文集赏析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0-10-15 09:28:00

携诗囊西去:河西走廊行诗话

又是秋天。又是秋天。

我坐在窗前读欧阳修的《秋声赋》,读屠格涅夫关于秋天俄罗斯大自然的那些出色的描写。也许是自己走到了人生之旅的秋天的缘故吧,我更爱吟诵东坡先生的《浣溪沙》:“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我的心果然随黄河之水倒流西去,朝着它的上游,流进了另一个时空。

那个“时”早已烟消云散,此刻,待我在记忆里把它凝聚起来,再现出来,已经是两年之后了。

那个“空”呢,仍然躺于遥远的现实之中,苍天之下,是我,将它曳进了记忆——

也是秋天。也是秋天。

我携诗囊沿河西走廊——也是丝绸之路西行,和两位年轻的回族朋友——文艺评论家杨继国、诗人何克俭,去出席一个关于中国西部文学的会议。

此行,我能采撷多少诗呢?

秋天,在中国西部大地上,也许是最美好的季节了。说的当然是金风乍起的初秋,而非“渐霜风凄紧”的辰光。你看,蓝天如海,黄土似金,荒原上也呈现出生机蓬勃的景象。就是干风送燥,觉得口渴一些。我不禁想起了这里的沙原上已经成熟的瓜果,而坐在车上,只能“思瓜止渴”而已。

其实,河西走廊并不荒。“走廊”的正中间,两道闪亮的钢轨和一条黑色公路并肩相携向前延伸。我们乘坐的汽车,就在尚称平整光滑的沥青路上驰骤。公路两边,倒也是绿树婆娑,田畴伸向远处山边,村舍不断,与内地风调无殊,使我联想到曾经车行于四川盆地、关中平原所见到的景观。

我们的车子在武威市稍事憩止。街上的人群也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金张掖,银武威”的民谚中的后三个字果然是名不虚传哪。中国人多,即使在此西部小城,亦可见诸一斑。城内,现代楼房与平房土屋杂然相陈。行人的肌肤,被高原的阳光炙烤得色素深沉,其衣着未入时调,表情亦多质朴,呈凉州古城的风貌。我从杨、何两位回族同胞的生活习俗,在汽车站附近一家清真饭馆吃羊肉面。蓝色的布帘招牌,脏成灰色的白布门帘,光线暗淡的店堂、辣香扑鼻的面条……交织成一种颇为地道的中世纪丝绸之路的情调,就是进入井上靖编剧的电影《敦煌》的镜头也毫无愧色,除去天花板底下吊的那根日光灯管而外。

我们开会的张掖宾馆却算是现代化的了。甬道上铺着红地毯,我们住的房间里,卫生设备、冷热水龙头,彩色电视机,电话……空调之外(这里也用不着空调),一应俱全。不要说久远,就是20年前,在张掖,敢望这一切之项背吗?那时,如此设施不过是梦里天堂罢了。

而现实中的“人间天上”还是有的,就在张掖之西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境内,名曰:马蹄寺。我们驱车去访问仙境。寺中大石上有一凹陷,宛似马蹄印,传说为天马所踏。天马行空,原来也难逃地心引力的曳引,终于在人间留下蛛丝马迹而去。所谓“人间天上”,并非言蹄印处,而是指庙宇依山崖而建,直迤峰巅,极高处的楼阙,称之为“三十三天”,不就是人间天上吗!我本凡人,又早已过了争强赌胜的年纪了,不欲效嫦娥、飞天之颦。其实,与其作“只缘身在此山中”之叹,倒不如坐地观天,抬头欣赏傍山而上的天宫建筑,“三十三天”巍峨壮丽的外观尽在眼中。因之,我吟道:“我无仙缘登三十三天/只好仰视金碧辉煌的天宫/徒羡游伴白日飞升/但他们终于跌落地面/我想起杜甫先生的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游肃南裕固族自治县马蹄寺》)

我的两位同伴,归齐和我一起班师回张掖宾馆去了。

“金张掖”确是好地方,城内绿杨扶疏,水木万家,四郊黍浪翻风,瓜果累累。名胜还有木塔、大佛寺、黑水国遗址之属,导游册俱在,不用赘述了。同行的会议主持人,本地籍季成家教授引昔人吟张掖的诗云:“不看祁连山上雪,错将张掖作江南。”哪里有那么多“塞上江南”,银川也是。那么,我是从“塞上江南”到“塞上江南”了。然平心而论,银川较张掖差胜。

我们在张掖宾馆会议室里坐而论道,畅谈西部文学,杨、何二位在会上介绍了回族文学。我于会议间隙调寄《八声甘州》一阕,以志张掖之旅。张掖,唐为甘州,《八声甘州》,唐之边塞曲,即于此地制,“八声”,言全词共八韵也。今录拙词之上片,“踏金风初到玉门关,几处见新州?看祁连积雪,沙原瓜熟,楼阁甘州。驰骋丝绸古道,翻作少年游。梦里无蝴蝶,也效庄周。”

一调吟罢,未效庄周,我却和与会者效蝴蝶翩然西飞了。

在丝绸古道上,酒泉,更是一个充满神奇和富于魅力的西部之城。单是它的名字,就流溢着醇馥的酒香和浓郁的诗味。市因泉名。酒泉,就在城的东关外约500米处,形如巨杯,泉水澄碧清冽似酒。相传霍去病征匈奴得胜,汉武帝赐御酒一坛,酒少人多,霍倾酒于此泉中,取泉水与将士共饮,泉因此得名。

谁知汉朝青年将军痛饮沙场的浪漫故事,竟引出了唐代诗人王翰的一首传诵千古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夜光杯是酒泉名产,采当地玉石琢成。我未考是先有这种杯尔后王翰吟唱呢,还是杯以得名而传?揣测大抵后者成分居多吧。商店中陈列的夜光杯,颜色或墨或青或紫,并无多少光泽,且价格昂贵惊人,不敢问津。于是,只好买一瓶酒,带回客舍,倒在茶杯里,太平年代无沙场,做《醉卧酒泉》之梦去了:“王翰在这里/留下巨大的夜光杯,/我临杯索饮/却并未沉醉//也许,流光千年/酒已散尽了醇美/也许,夜光杯还没诞生/那位年轻的将军/早就把酒稀释成水//我惆怅:不能/将这只巨杯带走/商店里最小的/三十五元一对//于是,我回到宾馆/斟葡萄酒于茶杯/酣卧席梦思上/去和唐代将士碰杯//酒泉无酒我有酒/阳关有杯我无杯。”

嘉峪关的名气要多大就有多大,它蜚声青史,远播寰球,根本不需我来喋喋不休了。它在酒泉以西大约20多公里处,中间还隔着一座嘉峪关市。丝绸之路上现代化标志之一的酒泉钢铁厂,就在距酒泉约摸十数公里处的该市市内。我们到酒泉的当天下午,顾不得风尘劳顿,车马辛苦,便赶往嘉峪关参观。往昔只能于照片、荧屏或银幕上一见的雄关,此日居然亲身登临了。嘉峪关虽系长城终点,却肇建于较晚的1372年,距今不过600多个春秋。汉唐之时,有长城而无此关,并未妨碍国力的强盛,且有助于东西交流,明季建此城,闭关锁国,亦未见如何雄强有力。我临关面对历史而生此感,并系之于诗:“在丝绸古道上/也许,你是多事的路障/锁住西去的春风/锁住东来的驼铃……//幸而/你也是一个休止符/那山峦起伏的乐曲/到此戛然而止/于是,才有春天/才有友谊之途//你也是一个句号/将历史断然圈住/于是,此日关内外的游人/才能用融洽的语言/对你欣赏评注”(《嘉峪关印象》)。

嘉峪关虽然还在河西走廊中,但已完全消失了绿树田园的塞上江南景象。我们登关时近黄昏,只见天地寥廓,戈壁沉沉,孤城落日,分外雄浑苍凉。在返回酒泉的途中,夕阳如醉,苍茫大地披上红袍。眼前沉雄的景色引发了我的幻觉:“紫色帷幕降落了/一队武士从远古驰来/马背上是银/铠甲上是金”; “黄昏,在丝绸之路上/黑色路面铺起红绸:/欢迎我——/历史的客人/在红地毯上随意行走”(《黄昏,在丝绸之路上》)。幻觉中夹有实感,仿佛我们一行就是从远古驰来的武士,汽车呢,也就是武士胯下的铁骑了。

敦煌立在河西走廊的尽头,也是我们此次西行的终点。但在丝绸之路上,它却是一个中继站,又是南北丝路分道扬镳的起点。整个敦煌城几乎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戈壁的包围之中。由于党水北流,横贯全城,给城垣染上一片秀丽的绿色,宛似硕大无朋的金盘中间托着一块小小的祖母绿宝石。我们午后到达时,初秋的阳光特别强烈明亮,城内干燥炎热,气温高达30多摄氏度。

敦煌向世界夸示的,自然首推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次之,此外还有较远的玉门关、阳关遗址。近年,新添了一“景”——影片《敦煌》的布景城,被保留下来供人参观,它筑于敦煌西郊的戈壁滩上,占地数万平方米,是古敦煌城的想象中的模型和袖珍本,但毕竟是赝品,观之不甚惬意。

鸣沙山和月牙泉我们是夜游的。是时,暑气全消,清风吹拂,月色朦胧,夜景之幽美使人难忘。鸣沙山突兀400余米,沙软难爬,幸得杨继国、何克俭相助,我才攀上山顶。虽气喘吁吁,却也有登临之快。倘于阳光下由山上滑沙而下,则沙内因受摩擦发出嗡嗡响声,是以名“鸣沙山”,其物理机制与宁夏中卫县沙坡头同。鸣沙山南麓为月牙泉,一泓清水,被环于沙中,终年不涸,不为沙淹没,亦奇观也。因得一诗《夜访敦煌月牙泉》:“一弯金月/一弯绿月//金月躺在绿月怀里/绿月浮在金色海上//我坐在金海的浪尖/我披着幽蓝的大氅//心儿在金月绿月间荡漾/遐思沿飞天的飘带远翔”。

飞天翔舞的莫高窟现存洞窟492个,壁画45000平方米,彩塑2400余身,为中国第一大石窟。开凿年代起自北魏,下迄元朝,绵延800余年,始有今日之规模。唯保护工作维艰,故许多洞窟,一般不对外开放。敦煌市市长是季成家教授的高足,我们因得便利参观了若干平素不开放的洞窟,饱览艺术的珍奇。然门外如我,虽得美感享受,却难窥其奥秘和价值。只是不知如此敦煌的艺术宝库,何以建在这四周沙漠之中;看到15.6米长的释迦牟尼涅槃卧像,我的心中也陡然升起一阵悲凉。这些疑问和惆怅,融在我的一首题名《莫高窟一瞥》的小诗中:“从佛国撷来极乐世界/为何封闭在鸿蒙混沌里/这一片精湛的美/竟被红尘悄悄遗弃/佛门弟子,芸芸众生/有几人能渡过瀚海到达圣地//人类难走出小小地球/飞天飞不出千里戈壁/艺术的精灵/也许与孤独同义/我佛在莫高窟中涅槃/演了一出深沉的悲剧”。

携着诗囊西行,到此就勒马回缰了。千里河西,来去匆匆,浮生十日,浪游为快。而诗囊犹瘪,所采新诗旧句,不过十首而已。因补写此文,以实诗囊,权作为河西走廊行的诗话吧。不知我的两位西行同伴和读者朋友以为然否?

[1989年8月西行,1991年7月11日追记于银川湖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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