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怀》原文

怀

一

左面是海

右面是海

左面是鱼

右面是鱼

前面

是玻璃

二

失眠与失眠间

是浓浓的故事

匆匆醒罢

有泪如刀

追记时便想刽子手

何等乏味

三

同情一株

不结枣的枣树

我的符咒

为了孕育过的

中秋月明

和

孩子手里的杖

四

失去葡萄

失去兔儿故居

当挥动带刺的枝

题字汪洋潇洒

五

你是真实的

你的姓名也是

地址也是

电话号码也是

而在你家里坐的

只有皱眉的老父

六

我便再不能

跟你通话

七

接吻的一刻

想起

也许你要托我

办事购物换外币办公司

你是“倒儿奶奶”么

八

我们在大漠相逢

火车在高原

树林和崖洞里

奔驰

我们整夜洒扫陪伴

迎接新的蛋黄照耀

九

终于分手

手术刀把爱情

的户口

转入税务所

十

就如那部苏联电影

我的神圣

确诊

先天癌

布哈林鲜血

五十年后

流出

十一

反应是平静的

少年时代的记忆

很沉着

十二

乐队迎接要人

举起长须毛瑟枪

用穆斯林的细密

述说趣味与威严

图案的纯净

十三

有许多雅洁的门

通向红酒鲜花

水果篮上芒果橙黄

看见的有

旅馆经理的名片

十四

门外挂着纸卡

写好现成的

“请勿打扰”四字

十五

握手

发轻巧的唇齿音

用牙签取食品

微笑如上帝他妈

凝固如木瓜宝玉

痛哭如花粉鼻涕

十六

你已成为雕刻

虽然

剪短了头发

面色不苍白

十七

急促的鼓点

旋转

青春的肚皮

小费放到

肚脐眼里

我们不再相识

十八

黄昏扬起

唱片立体声

“夏天最后一根冰棍”

化作水滴

我没有等到你

十九

冻结成光泽的蜡人

与侯爵、总理一起

含笑于封面

等待宣判

二十

按地位与年限

或有偶然风雨

蜡像融为黏液

塑造新的名人

二十一

世界上的蜡

不多不少

二十二

X射线发明

结核菌失去刺激

明亮的瞳仁

不接受

光与暗的新意

二十三

我寻找你

深夜坐到庭院

嘲弄并轻叹

什么时候失去的

悲哀呢

二十四

到伦敦圣詹姆士公园

看鸟

陌生的女人给一把

未去壳的小米

二十五

信赖的细爪

搔抓掌心天堂

喳喳争议

二十六

你没有欺骗

小鸟么

你没有捕杀烤食

这些小东西？？？

二十七

吹吹打打

保持

古代地方仪式

如初

碧色大理石

上面的光荣的名字

二十八

教堂里的纪念

证明了

不存在而不是

存在

二十九

智慧的按摩

使温水流荡

不复疼痛

接到复查通知

只提到

胆固醇一个单项

三十

血液里没有的

档案上也没有

大街上没有

书市上没有

诗里也没有

三十一

我的身体健康

三十二

在噪声中飘起

在噪声中落地

还在噪声中

使诗人

不能原谅地

写

献给你的

诗

1988年6月伦敦归来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