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吉檀迦利》中的神秘主义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1-03-25 11:05:11

简论《吉檀迦利》中的神秘主义

陈明

《吉檀迦利》是泰戈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佳作。评论家们常把它称为宗教诗集,但本质上,它是一部诗集而不是一部宗教著作。《吉檀迦利》中的神秘主义是读者们最感兴趣的话题。英国画家威廉·罗森斯坦说这是“一种崭新类型的诗,是神秘主义高水平的伟大诗作。”诗人叶芝称赞“这些诗的感情显示了我毕生梦寐以求的世界。”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词也说“这是神秘主义,如果我们愿意这样称呼的话,但这种神秘主义不是摒弃人格,寻求溶人通向‘虚无’的一切,而是充分发挥人的才能,力求会见活生生的创造之父。”但也有人对泰戈尔的神秘主义表示了大胆的怀疑。国内的读者也觉察出此诗集的神秘。金克木先生指出了其中的原因:“又是谈爱,又是颂神,又充满物质世界的形象,说的又不像是日常生活中的自然语言,这使我们中国读者觉得神秘。”总的说来,对《吉檀迦利》中神秘主义泛泛而谈的多,而具体结合作品进行一番清理的却少。回到诗的本身,来辨析其中的神秘主义色彩,还是很有必要的。一方面可以揭示出神秘主义色彩的内涵;另一方面可以明了泰戈尔与一般的宗教神秘主义观念的本质差异之所在。

一、诗人的宗教:“我这一生永远以诗歌来寻求你”

印度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宗教国家,宗教意识有深广的土壤。泰戈尔的家庭又是宗教改革的先驱,因此他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宗教信仰者。他的哲学和宗教意识中蕴藏着《奥义书》、吠檀多派、毗湿奴教派乃至伊斯兰苏菲派等丰富的养料。“梵我同一”“神与人相结合”“神无处不在”等泛神论命题是泰戈尔虔诚的宗教感情的基础。但泰戈尔绝不是《奥义书》的现代翻版,尽管他的一些同胞有这种偏见。他的歌唱有自己独特的韵味,他的宗教是“诗人的宗教”。在一次讲演中,泰戈尔公开宣称“我的宗教在本质上是一个诗人的宗教,正如音乐的灵感一样,我的宗教生活是通过同样不可见的、无形的途径触及到我。我的宗教生活和我的诗人生活一样,沿神秘的道路发展,然后两者又神秘地结合在一起。”泰戈尔强调了他的宗教与诗歌的亲密关系。

神不是有形的偶像或纯粹的抽象精神,既没有神的香火崇拜,也不存在严格的教义与律法。这就是泰戈尔“诗人的宗教”的与众不同之处。“在诗人的宗教中,我们没有见到教条或命令,只不过是把我们全部生命的姿态倾向于真理,那是在他自己无止境的创造中不断被显示出来的。”以生命的自然姿态倾向于神,这是泰戈尔在诗歌创作中长期保持的一种坚定的信念。他以诗之舟渡过生命的海洋,去彼岸与神对话。他不是通过知识,而是通过自身去亲证神的存在。同时他把爱定位为“诗人的宗教”的一个广阔的背景。依此背景,他融真善美的追求为一体。因此,“诗人的宗教”以追求平和与爱的永恒的真理为旨归,它引导人们去恶从善,在美中实现普遍之爱。

泰戈尔的“诗人的宗教”经历过神秘的发展道路。它萌芽于早期作品对同胞普通生活的关切之中。这种神秘主义随着他对自己生命本体意识的不断探索而加深,万物归一的最高人格正像遥远天际的一颗星,激发他迈向辽远之域。他的“诗人的宗教”的神秘性有三个特点:无限流动性、统一人格性和敏感直觉性。

第一,无限流动性。神是泰戈尔诗歌的伴侣,也是它的主人。神是难以言说的、又是具体可感的。神在神圣的黑夜里,赤足走遍大地。神从不安于一隅,犹如风行水止。神是大自然中的天籁之声,“你的音乐的光辉照亮了世界。你的音乐的气息透彻诸天。你的音乐的圣泉冲过一切阻挡的岩石,向前奔涌。”神在万物之中漂流,永无止歇。“每一个时间,每一个年代,每日每夜,他总在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第45首)神不是泥塑的、也不是石刻的像,放在香火的祭坛上。神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神的不定性促成了“诗人的宗教”的无限流动性。“诗人的宗教是流动的,好像光和影在环绕地球的大气中捉迷藏,而风像一个牧童在云层中吹奏他的芦笛。诗人的宗教永远不会将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引导到任何固定的结论,而是显示出它的无际的光明的天空,因为在它周围没有围墙。”一成不变的教条、僵化的理论体系,与“诗人的宗教”毫不沾边。活色生香、异彩纷呈的人间万有,才是孕育“诗人的宗教”的土壤。此外,无限流动性的另一种表现是诗人追求有限中的无限。从《自然的报复》开始,对自然的神奇体验,使他能捕获人类沉默下来的声音,而与本体圆满合一。他感觉出受到压抑而渴望着“无限”的强烈欲求,因此他表达了以后创作中的一个明确的主题——在有限之内获得无限的喜悦。在泰戈尔看来,“有限”即是俗世的人和物;“无限”则有神、超人、最高神格和普遍人性等意义;“有限”与“无限”的关系可以转换为人与神相互交往的关系。“无限和有限是体,正像歌和歌唱是一体,绝对的无限像缺乏音调因而没有意义的音乐。”空谈纯粹客观存在的抽象精神——神,是毫无意义的。因此泰戈尔讴歌“在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歇足”的神。他追求有限中的无限的目的,就是要把完整的内在的无限与外在的有限统一起来,从而在这二重性的和谐中证悟真理。

第二,统一人格性。神是抽象与具体、无限与有限、无形与有形、无属性与有属性的统一体。在宇宙的统一性中包含着物与物、人与物、人与神的关系,这些关系的和谐则表现为真善美的协调一致。泰戈尔在《什么是艺术》的演讲中,透露的中心意思就是在分歧中求统一、在对立中求和谐,以人的情感来创造艺术。他的论著《创造的统一》重点探讨了存在于万事万物中和谐统一的原理,艺术家的理想是在创作时追求内外一致的美。“人格”即指个性。在一切实在中,无限通过有限显示其自我。而实在又是人格的表现,它像一首诗,像一件艺术作品。通过人格的存在,人的世界被赋予了人格之我。个体的人各有人格,万有之物各有个性。所以,个性的人从生命之初就会一直感到一切创造物中个性的影响。“泰戈尔说,从我幼年起,我就有强烈的敏感性,它使我的心灵一直和我周围的自然和社会相通,产生情感的交流。我常常感到是人格的深切满足,这人格从四面八方通过生活交流的渠道融入我的本质。”泰戈尔的诗歌与宗教也是统一的,他的歌者、哲人、布道者的多种身份不可分割。他身上的那份神秘的倾诉和他对人的祝福是一体的。他的诗歌是他的整个人生的一部分,但同时反映出他的全部人生经验、对宇宙的认识、与神的欢愉。

第三,敏感直觉性。人怎样才能与神相会呢?祭拜、一味冥思和苦行能达到神的居所吗?

泰戈尔对此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说:“在我们的灵魂中,我们对真理的领悟则是直接和通过瞬间的直观。”直觉就是人类的灵感。探求自然科学的真理,采用分析和渐进的客观科学的方法;在灵魂中领悟的真理则是直接和通过直觉获得的。泰戈尔要直接感受到神的触摸。他强调的直觉之所以具有神秘感,就在于他常常通过直觉与他内心的神进行情感上的交流。他用诗架设一座桥梁,在其上与神对话。神与自然亲密,它们的对话就意味着与自然的语言青睐。没有哪一位诗人像泰戈尔那样,对自然有那么深切的感悟力。父亲的气质、儿时的经验对泰戈尔培养这种敏感性有很大的作用。随着情感的成熟,他能够熟练自如地用自己的方式进行自我感觉。他与自然的亲密程度是惊人的。回顾往昔,他说:“从前我和大地在一起。绿草长过了我,秋光弥漫了我。我在那日光中伸展的,有绿色泥土气息的身体,从每个毛孔里发出少年的芳香和温热。在那迁徙已远的家乡和田庄上,我占着它的水土,静谧地躺在灿烂的阳光之下。那时我会在秋阳的光照里,感到那快活之真髓和强壮的生命力,正以其强烈的、含糊的、半自觉的形态,用一种尖锐的、振颤的、微妙的撼动,来催起我广阔的躯干。”在诗歌中,与神合一、与自然合一,表现生命本真意义的存在,成为泰戈尔一生努力的方向。

二、《吉檀迦利》:“诗句的最终意义是指向着你”

泰戈尔的“诗人的宗教”并非依附于空洞的说辞,而是呈现于活生生的诗句之中。非凡的诗才为他提供了精细入微地表达心灵深处情感的工具,他得以在诗中与神永在。阅读泰戈尔的诗作,就是倾听他与神坐在草地上的一席谈话。《吉檀迦利》最神秘的地方,不在于它使用了多少具有神秘意味的诗歌意象,也不在于它采用了一种最质朴的表达神秘的方式,而在于诗歌中“你”这一形象的存在。理解了“你”,就等于掌握了一把开启它的神秘主义的钥匙。

《吉檀迦利》中“你”的形象贯彻始终,103首诗中只有第11、13、17、26、45、47、72、96首等8首诗用了“他”来替换“你”,人称虽不一致,但所指的对象同一。“你”是第二人称,整个诗集呈现一种对话气氛。诗歌中抒情主体“我”(也是诗歌创作者“我”)与抒情对象“你”构成一组两极对话关系。对话并不仅指日常生活中的一问一答,诗中“你”的存在为“我”提供了直接倾诉情感的对象。若通篇用“他”,则难以产生这种模拟对话的效果,而且会减轻倾诉情感的强度与可信度。

为什么说“你”的形象是《吉檀迦利》最神秘之所在呢?这取决于“你”的不同寻常的意义。通常叙事或抒情文本中的“你”,指代的是一位有感性的人物个体或拟人化的事物,而此中的“你”指称的是神。“你”在万物之上,又在万物之中。“你”是丰富多样的,是具体可感的,又是超自然的。“你”是自然中最平凡的物体,又是生命中最本质的真理,是最上的人格。“你”还可能是诗人情感的实实在在的寄托,或许仅仅是诗人内心的某种感受。“你”的形象富于变化,看看诗中出现的称呼用语,就可明见“你”的身份多样不定。“我的主人”“诗圣”“我唯一的朋友”“我最爱的人”“我的朋友”“我的主”“我的父”“我的一切”“我的情人”“我的国王”“我的孩子”“我的生命中的唯一”“我的上帝”“万王之王”“圣母”“我的永远光耀的太阳”“我兄弟的兄弟”“我的宝贝”“你这庄严无暇者”,这些身份可以分为三类。其一,公有性质的。如“全世界的主”“万王之王”等。其二,“超我”性质的,如“我的主”“我的上帝”等。其三,“我”的亲友类,如“父亲、朋友、宝贝、孩子、情人、伴侣、最爱的人”等。第一、二类有相同点,代表着超常的东西,第三类则是日常的,“我”的身边具体亲切的人物。

更重要之处在于,“你”和“我”是一对相依存的关系。没有“我”的虔诚与咏赞,就显不出“你”的神圣;而如果“你”不存在,则“我”的人生没有意义,追求没有方向,心灵没有归宿。《吉檀迦利》就是“建立在诗人(我)和绝对(你)之间的神秘关系这样一种概念的基础之上的。”召唤与被召唤、礼赞与被礼赞,只有在“你”“我”之间的交流中才显示出神秘的意义。不妨归纳一下“你”与“我”的行为吧。“你”给予“我”的有四个方面。第一,无穷的赐予。如倒空而又充满“我”的生命之杯,斟上新酒,使“我”的爱开花,“你”让“我”自由。第二,不朽的按抚。如“你”的生命的抚摩,深隐的摩触使我醒来。第三,四周的萦绕。如“你”在“我”的四周,走过来迎接“我”;“你”的爱是那树叶上的金光、天空的流云、清爽的凉风。第四,深入内心。如自动地进到“我”的心里盖上印记;在“我”生命中“你”的意志永远实现;“你”的世界在“我”的心灵里织上字句;“你”这分身已在“我”体内成形。以上归类中看出,“你”的行动是具体与抽象、有形与无形、可见与不可见等对立的两方面皆而有之。这又是“你”的独特性所决定的。再者,“我”对待“你”的行动也有四个方面。其一,对“你”的行为的反应。如惊奇地静听,渴望和“你”合唱,吹出音乐。其二,歌颂与赞美。如唱出生命的献歌,向“你”鞠躬,敬礼,供献花儿,仰望、瞻仰、瞭望“你”,拜倒在“你”的脚前。其三,与“你”相遇。如生活在相会的希望中,走过旅途,向“你”奔流,合掌和“你”对面站立,坐在“你”的身边。第四,祈求与祷告。如只企望着“你”,“我”只需要“你”,以及用两个祈使句式“请……”和“让……”表达出的愿望。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我”所做的一切就是逐渐地与“你”成为一体。诗歌表现上最特别的地方,在于那“我”对“你”的独一无二的语气;最感人的地方乃在于“我”对“你”的态度上。“我”的态度中既有热切的盼望、长久的等待、深刻的焦灼、无限的激动,又包含深情的歌唱、虔诚的祈祷和宁静的合一。这些态度又是通过“我”的心理活动来展示的。“我”的心理活动不像一般叙事文本,去清晰地描写它的变化流程,而是在整部诗作中呈现出它整体的复杂多变的面貌。深沉、痛苦、不安、热烈和焦躁等心绪,在诗歌中巧妙融合,产生一种和谐的不可言说的滋味。

诗人对“你”的形象的刻画,常与琐碎的、平凡的、短暂的事物结合在一起。(作为一个诗人,对后者的歌唱显然是他的使命之一。)我们发现,诗人同时在两个方向进行操作,即自然万物的人格化与自我形象的自然化。这种相反方向的一对运动,是以“你”作为中心的对称,换言之,两者都与“你”有莫大的关系。先来看“你”与自然万物。万物的形象是散乱的、琐碎的,但万物因“你”而统一。“你潜藏在万物的心里,培育着种子发芽,蓓蕾绽红,花落结实。”(第81首)我们知道,很多现实主义作家热衷于描写琐碎的事物,可以花几页纸去介绍一把椅子或一张床,但作品中半点神秘气氛也没有。这固然与作家们不同的创作观念有关,但也由于他们笔下的“物”只作为体现不同物性的符号而存在。他们很少撕开“物”表层的遮盖物,深入到“物”的背后,去洞见万物归宗的神圣之光。泰戈尔“写的是生活中最琐细的事情和自然中最平凡的物体,但是在这些事物的周围总是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气氛,因为这些事物被与一种超感官的神秘联系着,又丝毫不失其平凡和琐碎性。”这就是泰戈尔的拿手好戏——从再普通不过的事物和日常经历中发现永恒,理解无限。“你”的精神就在那可见的形象和可感的声音中表现出来。“就是这同一的生命,从大地的尘土里快乐地伸放出无数片的芳草,迸发出繁花密叶的波纹。”(第69首)通过描写具体可感的事物,泰戈尔把感观美与神秘主义绝妙地相结合。这是他诗歌创作的一大秘密。再说自我形象的自然化,则是强调与大自然进行神秘的交流,直接从大自然中吸取神秘的养料。众所周知,泰戈尔反复提到一次在阳台上散步的体验,对他的创作产生的重要意义。这一事件典型地说明了他的写作最深刻的特点:心灵的神秘体验,狂喜的宗教情绪下对“你”的不由自主的歌唱。泰戈尔对大自然的理解和证悟的能力,即是他诗歌艺术感染力的源泉。宗白华先生在《新诗略谈》一文中,也强调过“在自然中活动”是诗人激发创造活力的途径之一。他说:“直接观察自然现象的过程,感觉自然的呼吸,窥测自然的神秘,听自然的音调,观自然的图画。风声、水声、潮声,都是诗歌的乐谱。花草的精神,水月的颜色,都是诗意、诗境的范本。所以,在自然中的活动是养成诗人人格的前提。因‘诗的意境’就是诗人的心灵,与自然的神秘互相接触映射时造成的直觉灵感,这种直觉灵感是一切高等艺术产生的源泉,是一切真诗、好诗的(天才的)条件。”泰戈尔一生的创作都没有离开过大自然,即使他的长篇叙事小说,其中犹有大段大段的诗化自然景物的句子。“我”“你”、自然三位一体,是诗人的终极目标,“那时你的话语,要在我的每一鸟巢中生翼发声,你的音乐,要在我林丛繁花中盛开怒放。”(第19首)那将是流淌着无穷爱意的理想时代,诗人期待它的到来。

《吉檀迦利》中的韵律加强了诗歌的神秘主义色彩。何谓韵律?大而言之,韵律指的是宇宙万有的自然规律。“韵律就是运动,就是和谐限制所造成和所制约的运动……善与恶、哀与乐、生与死等一切形象都在抛起和掉落,不断变换着,创造着宇宙音乐的韵律。”小而言之,“就语言而言,韵律起着河岸的作用,赋予它以形式美和特征。正如河岸给每条河以鲜明的个性一样,格律也使每一首诗成为独创……”无论是散文还是诗都有自己内在的韵律。诗人运用精练的语言,创造韵律,把普通的、平凡的感情升华为非凡的感情,赋予弱小的事物以伟大的意义。那么,韵律与神秘主义有什么关系呢?首先,神秘主义是包容性的,只可感受,不可言传,是难以用实验方法进行量的考察的东西,它与别的东西是相容的,而不相斥相离。韵律的和谐性同样如此。此外,韵律所产生的力量使歌保持不朽,表达出那种妙不可言传的意境和韵味。这与神秘主义又是一致的。因此,韵律既是内容又是形式上的东西。具体来说,“由于有韵,诗词似乎结束,但似乎又没有完结;倾诉结束,但它的回响犹在。”神秘主义是诗歌深层蕴藏的内核,“诗歌应该有超出本身含义的东西,即超出的那个东西是不可言传的,韵律就起着那个作用。”

泰戈尔执著于韵律,这与他所受的训练和美学观念分不开。他回忆以往的创作道路时说:“我自小所受的训练就是韵律的训练,思想的韵律,声音的韵律。我逐渐懂得了韵律能给那些杂乱的、微不足道的事物以真实。”探究琐碎事物的内在真实乃是泰戈尔的乐趣。他不仅用诗歌,他还通过绘画来实践自己的美学观念。他说:“我的画就是我的诗的韵律。如果这些作品有幸得到承认,那么主要是由于它表现了某种最为根本的韵律的意义,而绝不是它解释了某种观念或表现了某一事物。”韵律与神秘主义是浑圆相融的,无论采取何种艺术手段,其内在的核定性是不变的。“从艺术家的观点出发,最终的真实存在于生命赖以表现自己的韵律之中,存在于是和非、真实和幻觉的舞蹈当中。”泰戈尔终于揭示了韵律和神秘主义相联系的奥秘。

《吉檀迦利》的主题是通过连续的阶段和那散文诗的、更注意韵律的特征进行表现的。它的韵律是相对整体而言的,不单指其中一个个的音韵。《吉檀迦利》的原文是孟加拉语,泰戈尔亲自把它译成英语。原文“充满着微妙的韵律、种种无法翻译的色彩的优美,和格律上的创造。”虽然译本损失了不少神韵,但仍可细品出《吉檀迦利》中内含的纯真、恬静、质朴和爱的韵律。这种韵律还从它的结构中体现出来。全诗集总共103首,1~7首阐述了“你”和“我”的相应关系,“你”对“我”的赐予、按抚、命令、照耀。8~13首礼赞“你”自身的实现,“你”与农夫、工人等相遇的种种障碍。37~57首在现实中与“你”的统一,“你”带来的自由、欢乐和无限的爱。58~70首洋溢着欢乐的气氛。71~78首分裂感再度出现。79~103首超越死亡,“我”与“你”永恒。整部诗作的情调波浪起伏,婉转悠扬,回环往复。“结构上的技巧使诗篇得到了巧妙的安排,一层意思很自然地过渡到另一层意思,使人感到在统一之中又富于变化,一组诗很自然地导出了另一组诗。甚至在同一组诗中,每一诗句除了在它所出现的上下文中表现的意义外,还有它独特的魅力。仔细体会一下这种结构上的布局,会使你得到一种由整部诗集所产生的复杂的和谐感和韵律感。”

三、诗歌意象:“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

泰戈尔的诗歌和艺术是他表达灵魂欢乐的工具。他能洞察到暗藏在神秘事物内部的真实神奇的诗歌语言,诗歌创作能力的提高与他对灵魂、宇宙的认识的加深是一致的。他常常采用最朴实的语言、最朴素的方式,却把人带人心灵的神秘深处,让读者去领悟、参证。比如:

神意响彻太空——

大海的召唤实现在

一朵花的心中。

泰戈尔很少谈及他在形式方面所下的工夫,他总是在抓住一个题材内部象征的同时也抓住了这一主题的表达方式,而且推动他诗歌运动的是心灵的激情和内在的直觉。这两者若没有受到一种形式力量的制约,就容易流变为一种“习气”。通读泰戈尔的多部诗作,感到作品的水准良莠不齐,且有重复的痕迹,其原因就在于此。

《吉檀迦利》的诗句是泰戈尔生命体认的文字,直接从内心奔涌而出,是对永恒和绝对的一种直观的把握,是灵感和敏悟的结晶。一般而言,“神秘诗主要的困难,在于它必须通过富于感官美和人性的形象,来描绘人对于超越的渴望,而这些诗的优点又主要是通过成功地以熟悉的象征表达不可言喻的思想来实现的。”这却难不倒泰戈尔。泰戈尔选取的形象都来自日常生活,如睡梦中唇上闪着微笑的婴儿,海滨聚会的孩子,顶着水罐的少女,匆忙的行者,锄着枯地的农夫,筑路的工人。这些具有感官美的形象仿佛随意选取,而随意中却暗合了不可言喻的东西。形象的鲜明性并不是《吉檀迦利》的优点,它的优点乃在于一种表现方式。“这种诗的优点,与其说在于鲜明的形象,倒不如说在于诗人生活态度的新奇和大胆,在于他用以反对世俗的价值观并发现单纯的生活与漂浮在世界之流中的荣耀和欢乐的那种方式。”这种方式保证了泰戈尔的独特魅力。

一首好的诗总是将一种思想、一种感情和一种(或几种)形象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即使是那些所谓的“纯诗”,诗句的背后仍不能消除思想感情的影子。《吉檀迦利》的思想、感情和形象和谐一体。除了上段提到的感官美的形象之外,它还有几个反复咏叹的意象,这些意象颇含神秘主义色彩。下面选取几例作简要分析。

【黑夜】黑夜常与梦幻、期待、恐惧等相联系。相对白天,它是不可知、茫无边际、深邃等的代名词。大自然中再没有任何事物比黑夜更能暗示神秘性了。泰戈尔笔下的黑夜有一种可触摸的质感,“夜像黑岩一般的黑。”黑夜竖起了“你”和“我”活动、交流的舞台背景。“在夜半敲起默祷的钟声的时候,……站在你面前歌唱”,“我从梦中惊起”,“夜色沉黑,我心中畏惧”。等待是那么漫长,似乎遥遥无期,梦中的盼望若有若无,一切都似幻似真。黑夜提供了神秘的氛围。“他在静夜中到来,……我的梦魂和他起了共鸣”,“你把自己在梦中交给了我,又通过我来感觉你自己的完满的甜柔”。“我”和“你”终于相融在黑夜的朦胧中。

【道路】道路有距离感,从此点到彼端,暗示着无尽的旅行。道路含蓄地提醒我们神的遥远,“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让我永远记得前面还有悠悠的长路”。道路与漂泊相依,仅停在道路的一个点上,哪称得上是四处漂泊呢?“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道路需要方向和走,路向是指向着“你”,双方的走产生相遇的可能。“假如我今生无份遇到你,就让我永远感到恨不相逢。”此外,道路有着那不可思议的寂静,那与人类生命无声的联系,那时刻使人惊奇的无尽的曲折。“虽然这些都是简单的、为人熟知的事物,但它们造成了一种神秘的气氛,并通过使心灵渴望,暗示了那在无尽之路的彼端正向我们召唤的未知的存在。”

【笑容】笑容表明生命的快乐和活力,内涵是“温柔安静的爱的神秘”。诗歌中晨光、海岸闪烁着微笑,那是自然的迷人之处。“婴儿睡梦中唇上闪现的微笑”,单纯、恬静、丰富和动人。“你”的笑容更圣洁,光辉无比。“我的睡眠沐浴在你的微笑之中”,“你却坐在那里微笑”。笑容使“你”的形象显得亲切。“你”的笑容既是尘世的,又是超凡脱俗的,它产生的力量不言而喻,一笑之中感染了万物。在笑声中,诗人和“你”共同抵达“苦痛和快乐的神秘之国”。

【音乐】音乐是献给神的最简单的礼物,“我心里的话要用歌曲唱出来”。音乐是从心里迸发的情感符号,“我的歌唱抑扬成调,像海波一般的自由,不受字句的束缚”。大自然本有韵律,“季候应着这急速不定的音乐”,引人进入事物的内部。而与“你”共鸣,就是与“永恒的乐音合拍”。音乐又是相遇的桥梁,“我知道只因为我是个歌者,才能走到你的面前”。到“你”的面前并不容易,因为“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音乐追求的是和谐、空灵、宁静,“我”的目标是与“你”合一,那么“我生命中的一切的凝涩与矛盾融化成一片甜柔的谐音”,“让一切欢乐的歌调都融和在我最后的歌中”。音乐可以理解,难以言说,在说与不说之间,是为神秘。

因此,《吉檀迦利》的神秘主义是泰戈尔对宇宙万物存在的一种亲近感,从生活本身出发的一种体验状态;是对生命本体的亲证和对世界的一种诗意的把握。泰戈尔是一个活泼的诗人,而不是一个阴沉的宗教神秘主义者。

原载《国外文学(季刊)》1996年第2期(总第62期)

陈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亚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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