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的自然观与自然诗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未知    更新于:2021-03-25 11:05:06

泰戈尔的自然观与自然诗

郁龙余

对于自然观,对自然即对物质世界的看法,泰戈尔大大超越于前人。在印度,正统派吠檀多哲学和非正统的佛教哲学都认为,世界并非真实存在,而是一种“摩耶”(Maya,幻空)。这种“摩耶”论在印度各阶层的影响根深蒂固,是他们处世行事的思想依据。泰戈尔遵从传统哲学,相信梵我一如,但他同时也尊重科学,且有相当丰富的科学知识,结交了不少科学家朋友。这使得他在同侪中高人一筹。至少在科学问题上,他比甘地高明。如甘地认为印度地震是神的惩示,泰戈尔则反对这种不科学的说法:应该说,泰戈尔的自然观基本上是科学的。他认为世界是真实的,是实际的存在,而不是幻空。这就摈弃了传统的“摩耶论”。而且,他对摩耶论者进行了不留情的抨击:“谁这样虚伪地渲染,竟敢把一切——人类的伟大世界、正在发展的人类文明、人类这无穷无尽的努力、为了赢得权势的胜利而越过深深的痛苦、极大的欢喜、内外无数的障碍物——称为不真实呢?”

在泰戈尔笔下,世界是如何真实存在的呢?

首先,世界是一个物质的世界,大自然充满生机。他说:“创造之初,地球是冷酷的,不育的;见不着怜悯生物的任何征兆。地震频繁发生,岩浆喷溅,大地瑟瑟战栗。某一天,森林女神不失时机地向大地的庭院派遣了女使者。她那方嫩绿的披纱朝四周铺展,遮掩了大地赤裸的羞臊。不知过了多少年,受到生命之神款待的绿树青藤姗姗来临,但动物尚未诞生。林木忙于准备迎迓招待动物,为它们筹措解饿的粮食和纳凉所需的绿荫。火是森林最贵重的礼品。森林后来把从阳光中采集的火,献给人类。文明至今举着火炬阔步向前。”虽是文学语言,但描述的是生命发展史。地球、岩浆、森林、动物、火、人类,都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毫无空幻可言。在一首诗中他又这样写道:“在茹卜那伦的河岸上,我起来,清醒着:这个世界,我承认,不是一个梦幻。”

显然,泰戈尔对摩耶论的超越,是接受了科学的宇宙观、进化论影响的结果。泰戈尔对科学是向往的,他多次将自己的诗集献给科学家,送自己的儿子出国学习农学。在《土地女神》一文中,他还呼吁印度农民和科学建立友谊:“科学的阳光照耀印度农业的日子来到了。现在不是农民独家单干的年月,农民要与学者、科学家密切合作。农民的犁铧光翻土是不够的,也应与民族的智慧、知识和科研建立友谊。”

其二,在泰戈尔的真实世界里,充满神灵与爱意,充满生机和人性。这样,印度神话中的各种神灵,不但在泰戈尔的真实世界里复活了,而且活得更潇洒、更惬意、更富人情味。他说:“事实上,不让吉祥女神和文艺女神携手联袂,土地女神的苦修修不成正果。”在《最后的星期集》里有一首诗,是写启明星的。古往今来,以启明星为题的诗很多。但泰戈尔的这首诗写出了新意。新就新在诗中既有科学叙述,又有神话色彩和人间喜气。这颗在天文学家看来经常改变相貌、有时出现在黄昏的屋檐下、学者称作金星的星体,是地球的伴侣,经历神秘莫测,亿万年蒙着杳无人迹的神秘的面纱。我们从未收到金星的请柬,然而与我们是那么的亲密:

啊,学者的金星,

我们承认

你是星系的一个实体,

数学已提供佐证。

但更为真实的是,

你是我们亲密的晨星,

亲密的晚星。

这儿,你娇小,你俏丽,

是雾季一颗晶亮的露珠,

是秋季一朵洁白的素馨。

千秋万代,

拂晓,你默默指引

旅人踏上生活的旅程;

傍晚,召唤他们回家,

坦然地憩启。

在这首诗里,星体和神是一体的,而且还将这位星宿人格化,就像每天叫早和催人熄灯入睡的保姆一样。在《穆胡亚集》中,泰戈尔还有一首《启明星》。在这首诗里,启明星是一位功成身退的美女:“启明星,哦,美女,趁夜未尽,飘然而至,以甘美的苏醒充实冷梦中迷路的心语。为了黎明,伸手将它从黑夜的河底捞上来,黑暗中它忘了自己,以阳光辉煌它的存在。”泰戈尔常常将自然界的事物人格化,如在《五彩集》中,他以星云、黑马、海市蜃楼、朝霞、鲜花等为题,为别人的画配诗。在这些诗里,自然景物全都被赋予了人性和现代气息。如《朝霞》一诗,是为苏纳亚妮·黛维的一幅画所作的诗。诗中写道:

啊,娇艳的丽人,

在子夜的海滨,

耳闻无声的经咒,

你骤然苏醒,

惊喜地发现不留名的英俊的恋人

隐身于高尚的幽暗,

在你的彩榻前

留下一只沾露的花篮。

酣睡覆罩的夜里,

你不知他给了你恩典,

他早已接受想起的

你纯洁的灿烂。

他不露面。

用色彩、芳馨

丰富爱情的意蕴,

让鲜花吐露心声。

这首优美的《朝霞》诗,将古老的朝霞女神复活了。在印度古代,朝霞女神是重要的歌颂对象。《梨俱吠陀本集》中就有大约20首诗歌颂她,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这个光华四射的快活的女人,

从她的姊妹那儿来到我们面前了。

天的女儿啊!

像闪耀着红光的牝马一般的朝霞,

是奶牛的母亲,是双马童的朋友,

遵循着自然的节令。

你又是双马童的朋友,又是奶牛的母亲,

朝霞啊!你又是财富的主人。

你驱逐了仇敌-欢乐的女人啊!

我们醒来了,田颂歌迎接你。

在《梨俱吠陀》里,朝霞神性十足,同时又充满功利,是奶牛的母亲,财富的主人。因为在古代印度,奶牛是衣食父母,被认为是神,是达摩,是梵。而且,在吠陀时代,朝霞(黎明)和夜晚(黑暗)是势不两立的。到了泰戈尔的诗里,更多的是诗化了的自然属性和人间亲情。而且,朝霞不再与黑夜敌对,成了亲密的伙伴,黑夜成了英俊的恋人,在高尚的幽暗中将沾露的花篮送到朝霞的彩榻前。诗人要寡言少语、多愁善感的朝霞袒露情怀,对黑夜说:“哦,陌生者,我认识你,你尊贵,是我最亲的人,在我每个瞬息里你万世长存。”这就彻底改变了黑夜的命运。这一点意义重大,而且成了泰戈尔的一贯思想。我们联想到他在《尘埃集》里《看不见的原因》一诗中,讲黑夜催开花苞,然后悄悄返程。花儿醒来说,我属于晨光。晨光马上纠正:你说错了。在这里,晨光(朝霞)已不像吠陀时代那样,对黑夜嫉恶如仇。黑夜变得慷慨高尚,朝霞也变得更明艳美丽。

中国诗歌中有伤春一类,名篇名句无数,如李白的“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劳劳亭》)、吴融的“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更独愁”(《途中见杏花》)等等。印度气候与中国有异,但伤春、怀春与中国颇为相似。泰戈尔说:“情女的心儿在春天啜泣,这是我们在古诗中读到的诗句。”时代发展了,情诗也似乎废止了。泰戈尔认为在繁花竞放的春天,作为人不能无动于衷。他说:“如今我们若写情诗,下笔必然犹豫不决,担心遭到读者的讥笑。于是,我们割断了诗魂与自然的联系。春天树林里繁花竞相开放的时节,是它们芳心的艳丽展露的节日。枝头洋溢着自我奉献的激情,绝不掺杂锱铢必较的念头。至多结两个果子的地方,缀着二十五个花蕾。人岂忍心堵塞百花的艳丽之流?自己不开放,不结果,不奉献?”诗人强调人与森林有源远流长的友谊,“森林女神,自古是我们的亲姐姐,今天邀请我们这些小弟弟进入她的华堂,为我们描吉祥痣。在那儿我们应该像和亲人团聚那样与树木团聚,捧着泥土在凉阴下消度时光。我们欢迎春风欢快地掠过我的心田,但不要卷起林木听不懂的心语。”在泰戈尔笔下,没有印度古人的“春天啜泣”,而多喜春、咏春之诗。1927年,诗人作《青藤》诗一首:

春天的胜利呐喊

将整个大地震撼,

春藤开始梳妆打扮。

花蕾匆匆绽开笑脸,

展现出自己的容颜,

……

当法尔衮月乘着风辇,

沿着林间小路向前,

唤醒蓓蕾簌簌作响的时候,

春藤就突然献出礼物,

献出了它那优美的娇艳,

献出芳香和甘甜。

多美的景象;像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像一夜东风,吹开千树万树梨花。泰戈尔钟情大自然,热爱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他的歌创作中有一大类别叫自然诗。所谓自然诗,就是他的哲学自然观的诗化产物,数量丰富,内容多姿多彩,是泰戈尔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泰戈尔的自然诗分散在许多诗集里,有几部诗集相对集中,《森林之声集》大概是最集中的了。在大自然中,泰戈尔最爱森林,因为森林不仅为印度人提供庇护和食粮,而且产生了印度古老的文化。他的这部《森林之声集》是对大自然和森林的颂歌。在诗集中,《森林颂》的结尾这样写道:“啊,人类的朋友,与黑天的妙笛应和着,让我向你叩首施礼,敬献这赞颂你的诗作。”诗人在《雪松》中歌颂其挺拔、刚劲,施与的美德缩短与天堂的距离,泥土的笛音袅入太阳的圣曲。《芒果园》是诗人的暮年之作,抒写其与芒果树的友情,感谢流溢春天的甘美的芒果园。在泰戈尔的花园里,有一株已故外国友人种的紫玉藤,不知为什么,诗人对它特别爱怜:

远方的使者,新来的紫玉藤,

你的嗓音蓝天般的透明、纯净。

历史之网仿佛

罩不住时空、国度,

奇妙的世上你与天界的梵音相似,

读不懂你的芳姿,缘由无人知。

全诗有四处“缘由无人知”,我想一准是睹物思人,绵绵情意,难诉衷肠。诗集中,太阳的宠女库尔基树、在寺庙中不准供放的外国花蜜藤、因土壤缺少盐分而不结果的椰子树、在花亭献美的孔雀、弃巢而去的外国鸟、像蜂巢似的茅屋“棕榈旗”等等,都成了讴歌的对象。诗中没有伤感,没有消沉,有的是进取、顽强和友情。

就像诗人和哲学家在泰戈尔身上结合得这样完好一样,在泰戈尔的作品中,诗歌和哲学也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在印度,也和中国一样有哲学和诗歌结合的传统。但是,泰戈尔做得更自觉、更出色。他曾明确指出:“在印度,诗歌与哲学所以极其自然地携手前进,只是因为后者宣称自己有权导引人们走上使人生满足的切实可行的道路。这一所谓满足是什么呢?这便是我们在真实中的自由,它的祷词云:“将我们从不真导向真实吧。因为‘真’(satyam)就是‘喜’(anandam)。”这段话极为重要。因为它告诉了我们泰戈尔对哲学的理解,并告诉我们“人生满足”就是“真实中的自由”,“真”就是“喜”。这样,泰戈尔就在理论上与摩耶论彻底划清了界限。

泰戈尔用“真即喜”的思想来抵御摩耶论,不完全是理论之争.更有其实际的意义。当时,印度人民正处于英国殖民统治之下,亡国奴的生活苦不堪言。他们首先要争取的便是“真实中的自由”,这实际是一句响亮的斗争口号。当然,泰戈尔一向重视建设性,希望通过教育,通过提高民众素质来迎接民族的解放。所以,他十分强调人的奉献精神的培养。阳光普照大地,是最无的。泰戈尔即以太阳为喻,引导人们向太阳学习:“太阳内部的物质,通过各种方式变成流动的液体和坚强的固体。我们看不到这些物质,但它们四周的光圈向全世界显示着太阳。就在这世界上,唯独太阳奉献出自己,融合于一切之中。如果我们能用这种全面的眼光来观察人的话,那么我们也会像太阳一样观察他。那时,我们会看到,他内部的各种物质在各种不同程度上,渐渐地形成起来,其周围的光束射向四方,从而取得欢乐。请看一看作为散发在人的周围那个用语言构成的文学光束吧!在这里,光的风暴骤然而起,光的源泉喷涌而出,光的雨倾盆如注。”这一段精彩的叙述,是哲学与文学结合的范例。在泰戈尔这里,太阳——人——文学紧紧联系在一起。

由上可知,泰戈尔的自然诗,不能仅仅理解为一般意义上的仁山智水之作,也就是说不仅仅是抒发自己的情感,或安抚自己灵魂的需要,而且是启发民众,鼓舞斗志,为获取“真实中的自由”的歌唱。

郁龙余,深圳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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